鎮守太監府那一場變動雖然影響甚廣,但對於大多數商以,一,震動歸震動,掙錢歸掙錢,這麼大冷天的急急忙忙趕路到了宣府來,總不能單單使了錢卻辦不成事情,因此,絕大多數人在聽到消息或嗟嘆或抱怨或怒罵了一陣之後,仍是老老實實地埋頭鑽研着從總兵府領出來的那一紙底書,絞盡腦汁地思量自家的糧食夠買多少引鹽,該出到什麼樣的價格,到了這一步,各家原先的管事都換成了真正的本家主事之人,雖說也是分着州府合議,但真正別轉頭回到了自己屋子裡,衆人卻都把人前那番話拋在了腦後,只想着如何才能讓自家多賺一點,哪裡還記得什麼協議,然而,潞安府那幾家卻是除外,各家當家的全都到齊了不說,而且全都撂下了唯方家馬首是瞻的話,上上下下倒顯得頗爲心齊。
由於後日就是正式交底文的時候,這天一大早,方青的屋子裡又是聚着好些人,即使是大白天,爲了明亮些,方青特意吩咐人在屋子中點了一盞燈,眼見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自然不會說張越那兒根本沒傳過什麼消息,而是擺出了篤定的表情,“各位既然都要我交底,那麼我也不和大夥兒二話,這就是我擬好的底文”,將一張紙撂在桌子上,見幾個年紀一大把的老前輩個個伸長了脖子往上頭瞅,他就淡淡地笑道,“這價錢不算標得很高,我是生意人,即便和小張大人有交情,也不會因爲這個讓自己虧本,方家在潞安一帶的商屯只有數百頃,比不上諸位家大業大,所以七鬥五升的價錢,我準備吃下三千引鹽,折算下來,大約也就是兩千石多一點”,京衛糧食充盈,而宣府若是不打仗,軍戶屯田自給自足也絕沒有問題,但一打仗就不一樣了,徵調的民大要消耗糧食,騾馬也要消耗糧食,將士更要消耗糧食,在這個節骨眼上,就是有真金白銀也比不上白花花的米麪金貴,因此方青說兩千石糧食,又說七鬥五升,衆人都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已經比底價高出一倍多了,還不算高?
“各個論年紀都是我的叔伯長輩,若,覺着我標得高,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來,不過大家不要忘了,以往朝廷定的是一色價,只要糧食送進去就會開出倉鈔來,絕不會沒有,但這次卻是標出了鹽引的數目。也就是說,萬一有哪一家豪賭開個高價吃下所有的,我們就全都連湯都喝不着!先不管這些是否都是淮鹽,但支取總比從前容易,倒手就立刻可以挽回那一層利,即便是七鬥五升的糧食,才值多少錢?
而淮鹽都是大引,一引四百個那又的多少錢?大家可以算一算,只要能支得到鹽,我們就走出到兩石,也絕對是不會虧的!”
在座的都,生意場中的老手,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被方青這麼揭出來,不禁都有些惱怒,此時此刻,年紀最大的秦三爺咳嗽了一聲,這有問道:“方公子要知道,這兒朝廷是一種說法,到了兩準支鹽又是一種說法,在都轉運鹽使司,小張大人的名頭未必管用”,“我去年下過江南,還有幸拜見過兩誰都轉運鹽使司那位都轉運使,想必大家和這位大人打交道的次數也多,只不過,各個是不是忘了這位王勳亮大人乃是再許人也?”
掃了一眼冥思苦想的衆人,方青不禁想起了那一次事後聽到的往事。由於朝廷的鹽政主要便是開中,都轉運鹽使司的職權給邊將分去了一大半,都轉運使也就是在商人面前能神氣一些,王勳亮的公子王全彬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和張越起了衝突,事後王勳亮親自給張越賠過罪,他得了這一層關係,去支鹽時更是一路順當,因此自然明白那個靠了英國公的光方纔仕途亨通的都轉運使此次必然不會留難,一幫晉商都是人精,很快就有人想到了那一層關聯,竊竊私語了一陣,衆人便一個個站起身來,神情輕鬆地拱手告辭,方青把人送到了門口,掩上了左右大門,這纔回轉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卻是把那份底書扔到了炭盆裡,眼看它一下子點着了起來,須臾燒得乾乾淨淨,他給人支了招,那些傢伙到時候卻未必記得這一條,只怕價格遠遠不止這麼一丁點,聽說戶部尚書夏原吉下獄,如今掌事的郭資老了,再加上願意開中的商人越來越少,所以朝廷纔會估摸着定出三鬥五升這樣賤的價錢,京衛當初開中的時候,一引鹽還是米甘;宣府距離京師有三百五十里,要真是三鬥五升還能不是入皿,那就是朝廷真的瘋了。
想到這裡,方青便拿出一張空白的底書,蘸上濃墨落了筆一一三千引,每引米一石,開中的價錢乃是戶部定出的價錢,和張越無關,但他本能地覺着價錢太賤,再加上覈算出今年誰鹽大概能支取的數量,於是方纔將一應規程稍稍改頭換面,想着這麼辦至不濟也會比底價高那麼一兩成,雖說忙得很,但各家晉商呈上底書之前還是有這麼一丁點閒工夫,於是他就陪着從來沒來過宣府的小五在城裡轉悠了一圈,直到傍晚百時纔回了;剛一進門,連生便一溜煙跑上前,一面行禮一面說道:“少爺您回來得正好,彩大叔剛纔打京裡回來,還帶了不少過冬的東西!”
得知彭十三回來了,張越心中自然高興,忙吩咐小五先回房去,自己則是去花廳見人,打起厚厚的棉簾子進門,他就看到連虎打了一盆熱水正在伺候彭十三洗臉,而這個素來豪爽的大漢則是一面洗臉一面教颳着人,“連虎,少爺這次上宣府來,其實你們兄弟倆原本是不用跟的,畢竟這又不是上任當官!你看看當初在興和那會兒,少爺雖說危險,好歹還有向龍劉妁保護,可是你們倆不是好幾次險死還生?我這回上陽武伯府報平安,你和連生兩個的媳婦都緊趕看見了我一面,開口就是問你們兩個可還好,我都不敢告訴他們!才娶了媳婦,就該好好在家裡呆着”,“彭大叔,我和大哥確實其他事情幫不上忙,可有了咱們,總能把少爺給伺候得好好的,咱們畢競跟了那麼多年了,就算咱們不跟也有其他人跟,可畢競和少爺沒那麼貼心不是?再說了,少爺還不是剛剛喜得貴子,一有聖旨卻不得不上宣府來?最危險的時候都過了,您如今就別嘀咕這些婆婆媽媽的了,有工夫說咱們,您也該好好找一個彭大嬸續絃了!”
“去去去,臭小子竟然消遣我!”
彭十三劈手丟出了手上的毛巾,見連虎拿肩頭一迎,那毛巾就軟軟地掛在了上頭,旋即更一溜煙往外跑,他不由得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然後纔看見已經進了門的張越。連虎這會兒也看見了人,慌忙丟下了臉盆行禮,發覺張越上上下下往自己身上打量,他越發心頭惴惴,張越笑呵呵地端詳着連虎,心想人總有各自的優點,連生連虎兄弟儘管及不上胡七他們四個那樣能夠辦理各種機密事,卻是從小陪着自己一塊長大的,而經歷這回興和一役,更可以說走出生入死,此時此刻,他便點了點頭說:“我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你們兄弟倆,你們也是好樣的,等辦完了這次的事情回去,我送你們倆的媳婦一人六匹上好的綢子,給她們好好壓壓驚!”
連虎聞言連道不敢,但張越那番話卻讓他喜滋滋的,退出去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容,一旁的彭十三卻注意到張越用的是送而不是賞,心裡頗有幾分暖意,等人走了,他便上了前,“這兄弟倆東挑西揀,年初好容易娶上的媳婦,聽說在家裡都是對媳婦言聽計從,還有人笑他們懼內,想不到遇上大事卻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倒是難能可貴,對了,英國公只讓我帶口信,說是那份摺子會看準時候遞上去,三老爺額外有吩咐,說是老太太的病如今還不礙事,請少爺你不必惦記着,我還特地去拜見過老太太,人看着確實還算精神”,彭十三這一提到正事,張越就丟開了其他思量,專心致志地聽了。英國公張輔的口信雖然簡短,其中意思卻明白,他自是舒了一口氣;而父親張悼的這個囑咐雖說聽着像是純粹的安慰話,但才彭十三的佐證,他也只好相信。兩人又商議了一陣,等到彭十三該說的都說了,張越就囑他回房先好好歇息,旋即便打算離開。
見張越悵悵的彷彿還在惦記什麼,彭十三這才眯了眯眼睛笑道:
“另外,少奶奶也見過我一面,嘿,她乾脆得很,只讓我捎話說,請少爺別忘了當初臨走時說過的話”,臨走時說的話……張越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忍不住仰望了一眼傍晚那灰濛濛的天空,隨即捏了捏拳頭,都說千金一諾,最危險的時候都已經過來了小如今自然更沒有毀諾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