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火燒不盡,春風吹叉二,外頭稚嫩的童音透過薄薄的簾子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顧氏斜倚在炕椅靠背上認認真真地聽着,面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容。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拾陸k文學網良久,回過神的她看了看對面的靈犀,見其仍是一絲不芶地伏在炮桌上書寫着,她便開口說道:“你一個待嫁的新娘,原本該是好好在家裡準備的,我偏把你拉了來。好在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以後也不用讓你受累了。”
靈犀聞言不由一怔,手一顫抖,險些把一滴濃墨滴落在紙上。她慌忙放下了筆,擡起頭笑道:“老太太先頭不是對英國公夫人說,以後還要常常讓奴婢過來幫忙的,怎麼這會兒還說什麼受累不受累的?您送給我的那些東西堆了足足半間屋子,就是這家裡,上上下下誰不說您偏心?再說了,我兩個出嫁的堂姐都來幫忙了,反正不缺我一斤”
“一點東西算什麼,我是真喜歡你這大方能幹的心性,只可惜,你這骨子裡比男人還倔,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要不是我知道留下你的人也留不下你的心,哪裡會放你走!”顧氏輕輕搖了搖頭,隨即便支撐着坐直了身子,“怎麼樣,你忙了這麼幾天,如今還剩下多少?”
“奴婢算了算,應該已經都寫好了。”靈犀忙吹了吹那張墨跡未乾的紙,又將其和炮桌上那一疊放在一起,隨即雙手呈了過去,口中說道,“除卻老太太原本替公中保管的那些,您在南北直隸和河南總共有五百四十頃地,金銀棵子首飾擺設以及各色玩意兒摺合銀子大約在六萬兩左右,至於房產則是總共七處,從小四合院到四進的大宅子不等,店鋪加在一塊有十二家四十間,其中回家是租給的別人,八家是自家管事經營的。多虧了以前幫着整理了一回,所以這次奴婢跟着高管家在外跑腿,大體數字很快便出來了。只是,您真要那麼分?”
“幾個年藏下來的體己,確實是不少了。”
顧氏卻沒有答靈犀的話,輕輕嘆息了一聲,想起了自己當初嫁進張家時那流水一般的嫁妝。那時候孃家還是名門大戶,家底厚,所以一應陪嫁極其豐厚,絲毫沒有虧待自己,就是如今幾個孫婦進門,大約也就只有未來的四孫媳可以和她當年相當。只是那時候皇朝初立,因擔心樹大招風,不少東西都是嚴嚴實實裝在箱子裡擡過去的,別人知道是多少擡,卻不知道其中的東西。算下來,這些嫁妝已經積攢了足足五十多年,金銀首飾之類的還存在箱子裡,而田地店鋪之類的,這價值翻了多少倍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她很快便拋開了那些回憶和念想,對靈犀微微頜首道:“就照我之前和你說的這麼分。房產全都留給長房,金銀棵子和首飾擺設以及各色玩意兒按照長房四分,二房三房各三分,至於田產店鋪則是分成相等的三分,各房一份。”
知道顧氏心意已決,靈犀便不再多言,於是迅速分揀出相應的東西,隨即又在紙上奮筆疾書。寫好了給顧氏過目,她不禁揉着痠痛的手腕,心中極其欽佩老太太的決斷。按照郝矩,這孃家的陪嫁自然可以都留給長房,有了這些財產,哪怕張信張赳父子仕途坎柯,也能安安穩穩做一輩子的富家翁。可是有的時候,吃虧未必就不是福。
錢未必能買來情分,但也許卻能維繫倒情分。
“祖母,祖母!”
就在這一對相處了足有十八年的主僕全都陷入沉思的時候,一斤,清脆的聲音卻打斷了她們的思緒。
恍過神的顧氏看見一前一後兩個小人兒跑進了屋子裡,前頭的張箐一面叫嚷一面笑着,旋即竟是一下子爬上了坑,她忍不住呆了一呆,見小丫頭手上捧着一大堆花生,一股腦兒全都塞給了自己,她更是啞然失笑。
人老了,心也變了,換作是十年前看到這沒規矩的一幕,只怕她立玄就斥上去了。
“祖母,五哥把他的花生都讓給了我,我看到您這幾天吃飯都是喝粥就小幕,肯定餓了,所以這些都留給您,算是咱們倆的一片孝心!”
張箐一面說,一面還昂首挺胸作小大人狀,壓根沒注意下頭地上站着的張趟嚇得臉都白了。自打她被父母留在了京師這陽武伯府,上上下下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顧氏對她有時候雖嚴厲,但慈愛的時候畢竟居多,於是她一點不覺得祖母有什麼可怕的。見顧氏眉眼間盡是笑意,她又湊上前去說:“祖母,趕明兒六弟和靜官長大了,我讓他們也孝敬您!”
“好孩子!”顧氏摩挲着小丫頭的頭,忍不住又輕輕掐了掐那粉嫩的面頰,“這家裡就數你嘴上心裡都會疼人,你娘那麼一個老實人,居然養了你這麼個錦心繡口的。”
張家素來是男丁多女孩少,撇開張信張攸張悼三個不提,重孫輩儘管已經有了兩個姑娘,但畢竟還未養成張越他們兄弟那一輩也只有三斤,女孩,而且張晴並非在顧氏膝下長大,張怡個性靦腆懦弱又是庶出,因此顧氏看性子活潑靈動的張青自是不同。攬着她撫摸了好一眸子,她便點頭示意張趟過來,問了幾句功課x聽他答得不錯,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腦袋。
“好生讀書爭氣,這纔是咱們張家的好兒郎!”
張趟在父親面前不過尋常,祖母平常也是淡淡的,這會兒聽到這樣的一句勉勵,他不禁異常高興,趕緊連連點頭。這時候,膩在顧氏身邊的張普想起網網聽說的消息,便湊上去說道:“祖母,三哥那兒下午正烤肉呢,不如咱們也去湊個熱鬧吧!聽說三哥還要給嫂嫂烤呢,肯定是好玩得很。您天天呆在屋子裡難道不悶麼,趁着天氣好,索性出去走走!”
聽到張普這麼攛掇,靈犀不禁嚇了一跳,待要阻止時,顧氏卻搶在前頭仔細問了兩句。在旁邊的她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頓時暗自埋怨張越胡鬧。等看到老太太聞言只是若有所思,而沒有露出多少惱色,她連忙下炮把張箐拉到了一邊。
“趕緊回去告訴三少爺和三少奶奶,要吃燒烤以後有的是機會,少奶奶正有孕,吃出個頭疼腦熱肚子不舒服不是玩的!”看到張普瞪大了眼睛,她少不得連哄帶騙,好容易支使了張趟把人帶出去了,她這才走到顧斤一。低聲說,“老太太,那邊也是難得鬆垂下,※“他在外頭就是不分大小齊齊上桌吃飯,我還不知道麼?”顧氏沒好氣地打斷了靈犀的話,卻是怎麼都想象不出那邊院子的鬧騰模樣。
心中一動。她就開口笑道,“就像三丫頭說的那樣,趁着天氣好,出去走走吧。你讓那幾個婆子去預備滑竿,千萬別驚動了那邊,咱們悄悄過去,究竟是怎麼個熱鬧光景!”
張普和張趟還沒到張越那座院子就聞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氣。兩人畢竟都是小孩子,即使是因爲出身而生性謹慎的張趟,這時候也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更不用說喜動不喜靜的張普了。她使勁抽動了兩下鼻子,隨即便拉着張趟一溜煙往前跑。在院門望風的那今年輕媳婦看見是她和張趟,又沒有人跟着,也就放了人進去。
看到院子的正中是一個鐵爐,後頭的張越正在專心致志地翻動着鐵籤子,張普更是眼睛大亮:“三哥,你太壞了,有好東西吃居然不叫上我!”
君子遠庖廚,張越這輩子循規蹈矩慣了,因此這回與其說是杜綰難得使性子,還不如說是他自己有些心癢了。所以,看到張簣三步並兩步衝了進來,他一時也沒顧得上那鐵籤子,目瞪口呆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三哥還以爲人家不知道,崔媽媽跑去祖母那裡告狀了,幸好給我死死攔着!”得意洋洋的她饞涎欲滴地盯着那幾塊烤肉,旋即便拽着張越的胳膊說,“三哥趕緊烤兩塊分給我和五哥,咱們就負責幫你瞞下來。靈犀姐姐可說了,讓你別胡鬧,到時候吃壞了肚子不是玩的!”
“還說攔着,你這一嚷嚷,這下祖母豈不是都知道了?”
張越沒好氣地衝小丫頭瞪了一眼,終究還是沒捨得放下那幾塊新鮮的烤肉,尋思這兩個小的跑得快,他只要趕緊,總能在其他人跑來之前炮製好幾塊,那也就夠了。想到隔壁那院子恐怕嘰嘰喳喳更加熱鬧,他不禁微微一笑,趕緊加緊了翻烤刷調料。旁邊的秋痕則是一個個罐子地負責遞醬料,臉上被那炭火烤得通紅。
好在這是無煙的銀骨炭,因此人在鐵爐旁邊坐着感覺還好。好容易烤完了手上那一把,張越少不得嚐了一口,覺着味道還不錯。正想站起身來時,他就看見張普笑眯眯伸出了手,於是只得遞了幾支鐵籤給秋痕,又反覆囑咐別讓兩個小的紮了手。看到兩個小的圍着秋痕鬧個沒完,他便用盤子盛了剩下的五六支,打起簾子進了正屋,又轉到了東邊屋子。
屋子裡除了杜綰和琥珀之外,還有一個滿地亂走的靜官,張越進門的時候險些就和這麼個小不點的兒子撞了斤小正着。好在小傢伙福至心靈地一把抱住了張越的腳,這纔算是躲過了重重一跤。跟在後頭的琥珀嚇了一大跳,連忙衝上前把孩子抱了起來。
“小靜官以前不是一向死懶麼,怎麼現在這麼好動?還有,他那乳孃呢?”
“少爺,劉媽媽今兒個有些身子不好,所以只好奴婢和秋痕輪流看孩子。”
張越沒好氣地看着這個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傢伙,將白瓷盤子放在了杜綰旁邊的小几上,又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小銀刀割了指甲大小的幾塊在直徑兩寸許的青瓷小茶碟裡,隨即便笑眯眯地把碟子遞到了妻子跟前,“這東西油性大,而且吃多了不好,你嚐個鮮!真的要吃,來日我給你吃個夠!”
杜綰哪裡是真想吃這樣腥擅的東西,只是和張越鬧着玩,可是,看着他腦門油光光的都是汗,此時又緊張地端着那行小碟子看着自己,聞着那撲鼻香味的她不禁覺着心裡熨貼。拿起筷子挾了一塊,她細細咀嚼了片刻,卻覺得極其鮮香,隨即笑吟吟地掃了張越一眼。
“都說君子遠庖廚,你的手藝倒是不錯。你這人啊,逼一逼總能逼出秘密來!”
沒料到杜綰最後一句話竟是這麼一回事,張越不禁嘿嘿一笑。好在她沒再說什麼,只是細嚼慢嚥吃了那幾塊,也不再提什麼沒吃夠之類的話。他看了看那猶滴着油珠的幾串烤野雞肉野鴨肉裡脊肉,生怕外頭兩個小的鬧騰,索性從鐵簽上將肉都割了下來,留了碟子給琥珀,又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再給杜綰多吃,旋即拿着那個大瓷盤匆忙出了屋子。正要招呼張普和張趟,他就看到了幾個人進了門,頓時愣在了那兒。
“祖母?”這是怎麼搞的,望風的那個媳婦哪去了?
“靈犀,你對四丫頭那番話可是白說了。我就知道,憑她這個性子,恐怕會連趟哥兒一塊拉上。”顧氏瞥了一眼忙不迭往張趟後頭躲的張箐,見張越訕訕走上前行禮,她便笑道,“老婆子我也不掃你的興,到你屋子裡坐一坐,隨你怎麼折騰。李嫂這會兒應該在做晚飯了,索性我今天的晚飯就在你這兒吃。
要是從前,張越必定是滿口答應,然而,今天他卻總有覺得有些不尋常,愣了好一會兒方纔遲遲疑疑應了下來,又衝着秋痕打眼色。看到她拔腿跑出院門,料想是去叫那些小丫頭,他就和靈犀一左一右把顧氏攙扶進了屋裡。進屋子的時候,細心的顧氏看見琥珀扶着杜綰站起身,眼睛不禁往兩人嘴角一掃,看見那來不及抹去的油光,不由得嘴角一勾笑了。
要說都是大人,其實都不過是二十歲左右的半大駭子罷了。
拉着杜綰在榻上陪坐了,她又掃了一眼高几上那還剩下半碟子的肉塊,隨即笑呵呵地說:“年輕果然是好,瞧你們鬧騰得高興勁!琥珀,那野雞肉拿來讓我嚐嚐滋味!”
她也不看滿臉爲難的靈犀,見琥珀拿着盤子滿臉尷尬地上來,她就拿起筷子挾了一塊細細嚼了,然後卻將殘渣吐在了一旁的骨盆中。
儘管這鮮美滋味和她年輕時嘗過的那一次天差地別,但她仍是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想當初靖難天下大亂的時候去北平投靠張玉,爲了逃避南軍,糧食耗盡不得不燒烤馬肉爲食,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過去了。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前人用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後人一定得守住,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