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很多東西。
這二十年是朱棣君臨天下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武臣建功立業,一舉成就赫赫名將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天下太平號稱盛世的二十年。然而,對於朵顏三衛的子民來說,這二十年卻是一次次生出希望,又一次次陷入失望乃至於絕望的二十年。
朵顏衛、泰寧衛、福餘衛,這是洪武皇帝朱元璋賜予的封號。而作爲這些蒙古人來說,他們卻一向稱呼自己是兀良哈、翁牛特、烏齊葉特。三部世居大興安嶺以東,自洪武朝明軍數次出塞之後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不得不臣服,於是便被編爲朵顏三衛。然而,隸屬於大寧的他們卻在朱棣起兵靖難時得到了最好的契機。
借出三千精銳隨朱棣打天下,等翌日這位燕王登基爲天子,則割大寧之地供三衛放牧!
三衛的首領都相信了這樣的承諾,更盼望得到那一大片水草肥美的牧場,於是各自派出了最精壯的子民隨明軍南下。然而,這天下是打回來了,明軍也從大寧撤回了幾乎所有的軍馬,但大寧故城朱棣卻不許他們進入,所謂的割讓頂多只兌現了一半。於是,心懷不滿的三衛多次和向有姻親的阿速特部阿魯臺一同擾邊,可去年卻遭受了最慘重的失敗。
秋日的草原天高雲淡,馬肥牛壯,春夏點綴在如茵綠草中間的野花收斂了妖豔,朵朵氈帳灑在一片廣袤天地中。眼下雖不比春夏萬物繁茂生機勃勃,但處處都透露出一種寧靜幽遠的意味。只不過,往日撒歡似的四處奔跑的野羊和野兔這會兒卻全都不見了蹤影,高高的蒼穹雖然一如繼往地湛藍,但那讓人沉醉的藍中卻彷彿蘊含着無限陰霾。
雖說號稱直撲大寧,但三衛的大隊人馬如今卻已經過了哈剌河套。這會兒,三衛的首領們便聚到了一塊,外頭圍着一圈護衛,就着馬上議事。
儘管血緣相近同氣連枝,可朵顏衛兀良哈部實力上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因此一旦商討大事,向來是兀良哈部的首領哈兒兀歹做主。他是明朝冊封的都指揮同知,掌朵顏衛事,自從另一位大首領脫兒火察死後,三部的事情就素來由他做主。掃視了一眼周遭竊竊私語的衆人,他便高高舉起了右手。
“去年我們敗給了大明的皇帝,靠着忍辱請罪纔得到了生路,而今天,我們爲了能夠生存下去,不得不再次把三部的兵馬全部徵召在一起。大明朝皇帝的寶座是我們三衛勇士替他打下來的,但是,我們卻沒有得到大寧,相反,皇帝如今還派了大軍重建城池!一旦明軍在這裡紮下根來,我們恐怕又會被趕到北邊最冷的地方!爲了三部的將來,今天這場仗一定要勝!”
“勝,勝!”
“兀良哈,兀良哈!”
朵顏衛兀良哈部的衆人頓時高聲吶喊了起來,其餘兩部附和的也不在少數。而就在這時候,哈兒兀歹之子哈剌哈孫卻開口說道:“明朝擁有天下,就算阿魯臺太師答應會率軍在後方奇襲,兩面夾擊,但是仍然沒有十分勝算。這裡是咱們三衛能夠聚集的最大軍力,但是,無論是阿魯臺太師還是我們,都曾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下敗將!”
“住口!”哈兒兀歹頓時大怒,指着兒子的鼻子大罵道,“你不要亂了軍心,滾出去!”
眼見四周圍的人大多是滿臉狂熱,哈剌哈孫不得不退出了帳子。等到了外頭,看見衆多部族勇士有的在整理弓箭,有的在洗刷馬匹,有的則在大聲說話,不禁更是心頭沉重。他的父親給他起名爲哈剌哈孫,便是爲了紀念大元成宗朝那位有名的宰相,而他也和那位哈剌哈孫一樣,對中原儒學很感興趣。即便他學的不精,但一個基本的道理卻是懂的。
哪怕他們這一次真的重新佔了大寧,哪怕是他們這次襲殺了那位對蒙古威脅最大的大明皇帝,但是,阿魯臺一旦完事了可以向北逃跑,而後用殺了大明皇帝這一旗幟號令各部歸於旗下,可是,兀良哈三衛加在一塊不過數萬人,之前損失慘重,此次的六千人已經是千辛萬苦方纔湊出來,就算苦戰勝了,他們怎麼抵得過明廷派兵報復,難道那慘痛教訓還不夠?
“明軍來了,大明皇帝已經來了……”
帶着驚惶的叱喝從遠處傳來,繼而便引起了四處一片譁然。一時間,剛剛還鬥志昂揚的部族勇士一下子起了騷動,曾經參加過去年那場大戰的哈剌哈孫更是渾身戰慄了起來。高喝聲、馬嘶聲、兵器撞擊聲……彷彿連人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也混在這些雜亂無章的聲音中。直到各百夫長匆匆整軍,大隊人馬這才漸漸整肅了下來。須臾,一衆首領就來到了最前排。
“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按照計劃,咱們趕到寬河的時候,應該正好迎擊他們!”
“要是阿魯臺太師沒能及時趕過來怎麼辦!”
“大明皇帝每次都是的帶着大軍,而且,咱們的背後還有那個英國公張輔!”
由於明軍的速度出乎意料,因此三衛首領當中頓時有了紛爭。哈兒兀歹聽到這些不協調的聲音,只能端出大首領的架勢強壓了下去,又下令整軍備戰,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就在去年,三衛剛剛損失了十餘萬牛羊和上萬青壯,如果這一次再戰敗,那麼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可是,在廣袤的草原上,無數部落都消亡了,所以,他不得不賭一賭。
瓦剌綽羅斯部的脫歡野心勃勃,趁着他如今一心和賢義王太平以及安樂王禿孛羅爭奪瓦剌主導權的時候,阿魯臺才能抽出手來和他們合作,倘若這一次贏了,那麼藉着這聲威,他們可以趁機南下劫掠,然後趁着明軍不敢在冬季出兵,聚攏那些爲了過冬而發愁的小部族,往西邊殺瓦剌一個措手不及。只要能夠拿到草原上的霸權,屆時趁着明朝新君登基內部不穩之際,先前的危機不但可以消解,而且他們也能夠成爲主宰全蒙古的力量之一。
阿魯臺在利用他們,可他們卻不得不受利用,兀良哈實在是太小了!
想到了未來的美好前景,哈兒兀歹頓時把那些顧慮都拋在了腦後。然而,就在他厲聲大喝出擊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一道滾滾黑線。他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恐懼的表情,甚至不用看清那些人的服飾,他就能猜出那是誰。
悶雷一般的馬蹄聲中,朱棣幾乎是下意識地抄起了掛在馬旁的弓箭。他一把從箭囊中抽出了一根羽箭,拇指隨即便搭上了弓弦。那一瞬間,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很久沒有摸過弓箭的事實,瞄準目標便大喝了一聲,旋即運足了力氣。
“殺!”
左右兩旁的護衛阻攔不及,此時都是大驚失色。值此之際,那弓卻猛地張如滿月,倏忽間,那一支羽箭猶如颯沓流星,帶着呼呼風聲直沒兀良哈大軍之中。落後朱棣大半個馬身的張越眼看這位天子臉色赤紅,哪裡不知道年過六旬又剛剛大病過後的朱棣乃是逞強。就這麼一分神的功夫,他就聽到耳畔響起了無數弓弦響聲,也不知道有多少羽箭飛射了出去。
跟隨朱棣身後的乃是直屬京營三千營下的騎兵和御馬監親軍中的精銳,儘管只有五千人,但此刻跟着朱棣直踏敵陣,那士氣卻是異常高昂。柳升和陳懋已經是指揮兩翼突至最前,將皇帝護在了陣中。電光火石之間,這支大軍如同尖矛一般地撞入了兀良哈大軍。
緊隨朱棣左翼的陳懋仗着箭術了得,在奔襲的途中一口氣射出了三箭,此時隨手將弓掛在馬前,拔出寶劍劈手便砍。同樣自負武勇的柳升哪肯示弱,自然是與其齊頭並進。一時間,主帥比勇,部下更是人人奮勇爭先。
儘管兀良哈三衛人數稍優,可去年新敗,如今又是朱棣親自率軍衝陣,原本就被打怕了的他們自是更加士氣低落,一時間,就連那些稀稀拉拉的羽箭也已經是疲軟無力,更多的人在大軍衝陣時選擇了引馬避開,於是四處都是亂糟糟的。當頭裡的明軍勢如破竹衝亂了前軍隊形之後,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三衛大軍就被從中間鑿了個對穿。
由於擔心皇帝,朱棣周圍幾乎是圍了十幾個護衛,一色的小圓盾將皇帝的周身上下保護得嚴嚴密密,縱有斜飛的羽箭也被人挑開了去。然而,初戰奏效的朱棣並不滿足於這樣的戰果,他想都不想就舉起了此次新換上的戰刀,再次率隊迴轉衝擊。
雖說並不是沒見過血,但這等騎馬突陣對於張越來說卻還是頭一回。他自然是沒法享受到朱棣那種待遇,可有四個護衛牢牢貼着,他倒是沒經歷多少兇險。然而,如是好幾次來來回回衝殺,由於殺得興起,明軍陣容漸漸有了些鬆散,終於有漏網之魚直接衝到了他的身前。他眼疾手快地一劍搠翻了一個,卻不料想斜裡又有一人竄將出來,舉起長刀倏地下劈。剎那間,他幾乎本能地撩劍擋格,那勢在必得的一刀帶起了一溜火星,一下子偏離了目標。
還不等右臂痠麻的他反應過來,就有一人飛馳上前,橫槍一掃一挑,硬生生將那蒙古騎兵挑落在地,隨即又勇不可擋地擋在了前頭。看清那是張布,張越頓時大鬆一口氣,當是時,他也沒法分心他顧,於是只能跟着張布悶頭繼續前衝,直到前方一下子光線大亮,再次衝出了敵陣,他這纔看見了朱棣所在,連忙縱馬上前。這時候,卻只見三衛大軍已經潰退。
“你的劍也見血了?”
張越哪有工夫理會皇帝的戲謔,忙開口說道:“皇上,如今兀良哈人已退,當務之急是迅速趕往大寧。兀良哈人是被突如其來的大軍打懵了,可難保還有其他兵馬。”
“朕知道,楊榮金幼孜應該到喜峰口了,他們昨夜沒能跟朕走,這會兒指不定怎麼憂心忡忡!”朱棣這些年但凡外出都會帶上這兩人,如今不見他們,心中也有些不習慣。只一沉吟,他就搖搖頭道,“不用慌,先整軍,再找幾個俘虜來,朕要問個清楚!”
朱棣和張越正說話的時候,一直都衝殺在最前頭的寧陽侯陳懋此時滿面興奮地迴轉了來,在馬背上行了個軍禮:“皇上,兀良哈大軍已經四散潰退!據斥候遠遠觀察,應該是泰寧衛和福餘衛不敢在這裡消耗掉了僅餘的實力,所以就匆匆逃走了。首惡乃是朵顏衛,是否要追擊?”
輕輕揉着已經有些痠痛的胳膊,朱棣便沉聲吩咐道:“你和柳升立刻重新整軍佈陣,派妥當人領五百人銜尾追擊,務必讓三衛不能整理殘軍合兵一處。另外,再派人看看有什麼活口。兀良哈人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阿魯臺必定就在左近,需得嚴加提防!”
剛剛一場廝殺過後,陳懋這樣的勇將自然是被激起了血性和爭功之心。然而他屢爲前鋒,並非一味無謀之輩,一聽此言頓時警醒了過來。他沒了不但剛剛大勝的興奮勁,取而代之的更是一股子油然而生的涼氣。
須知如今不比前幾次出塞的幾十萬大軍,就算先頭死傷不多,派出五百人之後,眼下頂多也只有四千餘人!
都是領了幾十年兵的大將,因此柳升陳懋一面下令不許追擊,一面急匆匆地整軍備戰,同時派出斥候往各個方向偵測動靜。由於一夜急行軍,剛剛又是一番激戰,將士們自然是又累又餓,此時趁着難得的休息時間,不少人都在馬背上吃乾糧喝水。當幾個俘虜被押上來的時候,朱棣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個身着華麗長袍的年輕蒙古男子。
召了人來審問片刻,他便得知此人正是朵顏衛首領之子哈剌哈孫,頓時挑了挑眉。就在他沉吟不決的時候,剛剛派出去的斥候中終於有人趕了回來。
隨着那一騎孤零零探馬的馳近,無數明軍都看到了天邊涌現出的無數細小黑影。鋪天蓋地的黑影看似雜亂無章地疾衝了過來,飛揚的塵土掩蓋了半邊的天空。無論是身經百戰的陳懋還是柳升,抑或是心中一緊的張越,此時此刻都看向了皇帝。
朱棣只是言簡意賅地吐出了兩個字:“應戰!”
他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