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用私人對於朝中文官來說乃是大忌,但對於軍中武將來說卻是司空見慣。自漢唐以降,將領多蓄親兵私兵,尤以唐藩鎮爲最。到了明初,洪武皇帝朱元璋雖是防勳貴好比防賊,但頂尖的勳貴養上七八十家丁仍然是司空見慣。而永樂皇帝朱棣對於諸勳貴則是更加寬容,因此,從英國公張輔到下頭的指揮等軍官,人人都蓄養了不少心腹家將家丁。
只這麼些人忠心耿耿固然不假,管束起來不是那麼容易的。張越把幾十號人全都借調來了之後,立刻把人全都撂在了英國公府中任由彭十三去調教,自己則是忙着安排一應路線等等。等到出發的這一天,和喬裝便道前來的朱瞻基以及十餘個府軍前衛軍士在城外會合,又等到了袁方和那四個長隨,一行人便立刻打馬出發。
放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府軍前衛驍勇不用,卻用了這麼些勳貴家丁,朱瞻基原本很有些不放心,然而,兩天趕路下來,見這些人令行禁止軍紀井然,不禁暗自納罕,這天晚上夜宿淮安府城外一處密林的時候,見張越安排好了一切回來稟報,他就誇讚了幾句。
“元節,你倒是會挑人,這些個竟是人人精幹,最要緊的是能把他們用得如臂使指。就是府軍前衛從我多年,也不見得比他們更令行禁止。到底是將門世家,竟然都養着這樣的人。”
儘管明白這會兒朱瞻基的稱讚多數沒有其他意思,但張越可不想讓這位儲君就此生出了什麼疑忌,於是告罪一聲就坐在了朱瞻基旁邊。
“殿下的誇讚固然不假,但這樣的人各家勳貴都已經很少了。沐駙馬畢竟不是黔國公,這些人都是雲南那邊送過來的,也就是這麼些,再想多幾個都沒有。至於徐家,也只剩下這麼點家底而已。其餘不少都是隨英國公徵交阯的家丁,年紀大了便養在莊子上,經歷過瘴癘血雨,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便這樣,還是老彭操練了兩日,才讓他們都服了。”
“又是彭十三?”
朱瞻基不禁擡起了頭。藉着火炬的光芒,他就看見了正安排巡夜的彭十三。想起從大寧回來時聽到的那些傳聞,又想起此人拒絕了父皇的封官,他越發覺得人才難得,於是就拿着馬鞭子指了一指:“我記得他從英國公在交阯多次立功,後來又隨你守禦興和,在大寧亦曾戰過兀良哈人和阿魯臺。區區千戶實在是配不上他的功勞,哪怕他不要實職,至少也該授一個指揮同知。對了,所謂操練得他們服了,他可是靠着真功夫壓下了他們?”
“沒錯,這也不止老彭一個,我那四個護衛幾乎是輪着都打了一遍。這些人畢竟都是各家真正的親信心腹,可不聽嘴皮子是否利索,只看手底下是否硬朗……”
又陪朱瞻基說了一會,眼看夜已經深了,張越少不得把人攆去了休息,隨即也回到了自己的小帳篷裡頭,卻是藉着油燈的微光看起了那張地圖。在山東那塊地方來回掃了兩遍,他的目光就轉向了上下兩個最要緊的地方。
這一路行程和歇宿打尖的地方都是袁方安排,他並沒有解釋爲何不住城中或是客棧驛館,上上下下也沒一個人發問。家丁們信奉的是凡事聽令,彭十三和牛敢那四個則是都聽張越的,至於張越和朱瞻基,兩人遵循的都是一個道理。
但凡不懂亦沒有把握的事,與其殫精竭慮卻做不好,還不如放手交給精通此道的專家。
趕路四天之後,一行人總算是過了徐州,再往前幾十裡就是山東地界。一路上日行夜宿,對於身體健壯的家丁們來說固然是沒什麼大礙,但對於朱瞻基來說卻是頗爲疲倦。自從那一次到大寧軍中爲皇帝發喪之後,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這麼折騰過了。而那一次也和此次完全不同,畢竟,他還有大軍可以倚靠,京城局勢也完全在掌握之中。如今本就有些患得患失,他自然是不敢放鬆警惕,因此聽張越說今晚投宿運河邊上的韓莊,他不禁有些猶豫。
對於他的躊躇,袁方便笑着解釋道:“殿下放心,韓莊屬於兗州府,這裡是魯王府的治所。雖說魯王不預政事,但素來還算有些賢名,再加上這地方離南京近,離京城遠,因此並不爲漢王所重。再說小張大人之前就說過,韓莊有人接應,既然如此,咱們住一夜不妨事。”
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一路上也確實是平安無事,朱瞻基雖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快到韓莊時,張越就先派了張布去打前站,等傳回了消息,這才吩咐彭十三帶着衆人暫時停留在原地,等亥時過後再分批入韓莊,自己則是和袁方帶着幾個府軍前衛護送朱瞻基趕往一家早就安排好的客棧。
韓莊是南北陸路和運河水路在山東境內的第一個交匯點。由於佔着官道的光,這裡原本就算是一個頗爲興旺的小鎮,自從會通河疏浚開通之後,這裡就更熱鬧了起來。入夜時分,碼頭上依舊可見行船的燈火,但鎮上卻只有三三兩兩的燈光,大多數百姓早已經入睡了,僅餘唯一一家客棧還敞開着門。聽到外頭有動靜,客棧中一個小夥計睡眼惺忪地擡起了頭,看到十幾個人一下子擁進門來,他呆了一呆就立刻疾步上前下門板,卻是一個字都沒多問。
他這邊廂忙活,那邊廂張越便帶着袁方和朱瞻基陳蕪上了樓。進了那間客房,朱瞻基還沒反應過來,便有一人快步迎了上前。雖有些糊塗,但張越既然沒有介紹他的身份,他也就順勢一言不發地站在了張越身後。
來人正是胡七,赫然仍是先前的幕僚打扮。他上前之後,也沒朝別人看上一眼,便恭敬地一揖到地,隨即稟報說:“大人,學生先到一步,四下裡打探了一番消息。從兗州府往德州這一路官道上,所有巡檢司的盤查都比往日嚴格了許多。而且天津衛那邊這幾天一直都有兵員調動,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架勢,但凡德州過去的人,不少都被扣了下來。”
“還不止這個。”雖然沒有擡頭左顧右盼,但胡七的眼角餘光卻瞥見了張越背後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瞧,又繼續說道,“濟南知府突然病了,如今署理府務的乃是一個同知。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服,所以府衙裡頭亂糟糟的,這幾天濟南府附近州縣就連放告牌等等都停了,巡檢司雖越俎代庖,也無人有心思理會,而運河途經的各州鎮也多了不少生面孔,但暫時還未有巡丁騷擾到河上的客船和商船。”
這些線頭彷彿很瑣碎,但在知道實情的人聽起來,意思卻是非同小可。張越擋在朱瞻基身前,面色不動毫分,心裡卻明白自己的擔憂並非多餘。沉吟了一會,他就對胡七問道:“眼下停靠在韓莊的船,可有能夠調用的?”
“船是有,有四艘山東方家從揚州開出來的鹽船,還有一艘是到北京的商船。不論鹽船還是商船,都是正好順路,但那幾艘船滿滿當當都是鹽,不好坐人。再者大人和方家先前是舊識,開中鹽的時候也打過交道,這層關係不少人都知道,難免遇上麻煩。倒是那艘商船和魯王府有些關聯,路引是現成的,打通關節就能夠暢通無阻。”
聽他說完,張越又詳細詢問了一些外頭的情況,這才把人打發了出去。等到大門關上,朱瞻基方纔看向了張越,沉聲問道:“元節,看來前頭陸路不好走,你可是打算走水路?”
“殿下,之前臣請您藉着臣回京探父病的機會一塊同行,以求儘快抵達京城,其實這計劃只是一半。皇后娘娘既然讓英國公打發人報信,說是臣父重病,自然有借用此計的意思。但是,世上無不透風的牆,京城人多嘴雜,消息本就捂不住,而臣從南京諸家勳貴那邊借了人,更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泄漏消息。再說,臣自己原本也太顯眼。只要有人拿捏住了山東境內這段陸路,或是別人以逸待勞就等着咱們撞上去,那就是功虧一簣了。”
稍稍頓了一頓,張越便解釋道:“臣得知消息後,就差遣人日夜兼程趕到山東。此人還算可靠,再加上不知道內情,打探消息自然最合適不過。照他這麼說,山東境內的陸路如今已經被人嚴密監視了起來,巡檢司既然沿途設卡,像之前這一路用錢用身份打發就行不通了。所以說,從這兒開始,沿途往德州這些州縣,哪處都不好走,走陸路冒險太大。”
見朱瞻基沉思不語,張越便加了一句:“如今看來,對方早提防了咱們丟下儀仗等等往京城趕,所以才把持住了陸路。只不過咱們每夜只歇息三個時辰,所以他們的消息恐怕還沒那麼快。陸路可以設巡檢司,運河上卻沒有多少關卡,尤其是飲食清水充足不用停靠的那些船,更是可以沿運河暢通無阻。只要別人仍以爲咱們還是這麼多人數繼續北上,那麼,殿下走水路直至通州,雖慢了幾日,卻勝在穩妥,畢竟,就是天津等地的武官,也未必可靠。我早料到這點,所以先頭就已經派了五個人在這韓村等着,正好護送殿下坐船通過這山東。”
到了這個地步,朱瞻基惟有點頭。他當然知道張越並不是虛言誆騙,當初祖父朱棣起兵的時候,通州等地的不少將領都是望風而降,其中既有人望的緣故,也有事先得到了大筆好處的緣故。如今朱高煦在山東也經營了數年,也不知道拉攏了多少軍官,張越就是有一萬個謹慎也不爲過。在潑天的功勞富貴面前,誰能擔保沒有人泄露消息,沒有一支冷箭對準了他?
“既然如此,我和陳蕪帶上袁卿和他們上船,只我們三個人的空缺你如何補?”
張越見朱瞻基下了決心,便笑着答道:“殿下既然只帶袁大人陳公公和他們,這事情就好辦了。這一路上我之所以讓不少人都帶着斗笠,又刻意讓殿下和那些家丁隔開保持距離,就是爲了一旦有事能魚目混珠混淆視聽。我已經預備了替身在這兒,到時候再讓他們戴上斗笠,也就沒人能認得出來。既然到了這裡,以後一路也就不用夜宿野地了,咱們今夜住韓莊,從明天開始,我會帶着他們在兗州府、泰安州、濟南府分別停留一晚。”
朱瞻基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此時聽張越已經事事安排妥當,他就點了點頭。留下袁方和張越繼續商量,他便帶着陳蕪出了這間客房。此時此刻,胡七立刻迎了上來,將其領進了轉角處的一間客房,自己則是退了下去。
好幾天都是住在荒郊野地,這會兒坐在那張整潔乾淨的牀上,朱瞻基不禁長吁了一口氣。這時候,旁邊的陳蕪忍不住低聲問道:“殿下,咱們只帶五個人,而且還不是殿下的府軍前衛,會不會……太冒險了?小張大人雖說是您賞識的人,又是張家的子弟,但這麼就把事情交給了他,小的還真是有些不放心。”
“你能夠有心就好,只這事情你不用操心。”朱瞻基瞥了陳蕪一眼,見其仍是憂心忡忡,他便淡淡地說,“京城雖說是母后坐鎮,但要說安排防戍調動軍隊等等,卻都離不開英國公。母后能夠全心全意信賴英國公,我爲何不能全心全意信賴張越?這些年來,我助過他好幾次,他也幫過我很多回,如今他只要讓我平安抵達京城,這功勞難道還比不上倒向漢王的擁立之功?打從當初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表裡相符,值得信賴。”
“殿下既這麼說,小的也沒什麼好提醒的。只是,小的還是覺得,小張大人說天津等地的武官都未必可信,這彷彿有些危言聳聽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迸出這麼十個字之後,朱瞻基便再沒有說話,只在陳蕪的服侍下洗漱洗腳過後便上牀就寢。躺在這張還算柔軟的牀上,他心裡忍不住感慨了一聲——祖父朱棣那時候以滿腔雄心帶着一衆將領席捲天下,那固然是一時壯舉,可登基之後便立刻削藩王權柄,分明不想別人有機可趁。可笑的是,卻仍然有人看不清形勢,貪圖那從龍之功。
朱高煦常常以李世民自比,可在他看來,那不過是虛有其表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