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府轄三州十三縣,各州縣都修建了城池,除定安縣之外,其餘各縣鄰近大海,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濱海之地。明初各州縣官全都用漢人不用土官,於是有不少黎族峒首不願意出籍歸附,乃至於反叛的一撥又一撥,於是海南駐軍足有兩三萬人。到了永樂初用招撫的土舍制,這塊地方漸漸方纔安定了下來,如今各黎都黎圖的範圍何止比從前大了一倍。
澄邁縣在瓊州府西,相距不過百多裡,集是西漢時海南三大名邑玳瑁、紫貝、筐中之一。隋大業三年。因西有澄江,東有邁山之故,澄邁縣因此得名,八百餘年沿用至今。由於北接瓊州海峽,這裡和瓊山縣一樣建有一座規制不小的港口,專供行商往來。本地特產的土布土產糧食等經由船隻運往廣州等地,換來鐵器陶器鹽巴這些日用品。
所以,雖不是府治所在,但澄邁仍是瓊州大縣,其中熟黎最多。整個瓊州府被編入黎都黎圖的熟黎凡二十八都七十五圖一百五十五峒,而僅僅澄邁縣就有六都六十圖一百三十七峒,黎人幾乎佔了通縣人口的一半,除卻生黎最多的崖州,算是所有縣裡頭黎人最多的。
正因爲如此,澄邁縣正中央的老街上,四處可見黑布纏頭,身穿無領開胸短袖對襟衫,膚色棕黑的黎族男女。頭一次來到這裡的曹吉祥用手帕使勁擦了一把油光光的額頭。掃了一眼旁邊經過的一個穿着繡花直領對襟衫的漂亮黎族少女,但下一刻就收回了目光。
“都十月天了,這地方居然還是熱!”
他這次到瓊州,張謙給他派了四個護衛,錦衣衛也派了兩個精幹的軍士,總共加上他就只有七個人。大船到港口時。那個綽號響尾蛇的瘦高個錦衣衛先走了一步,等衆人才一出碼頭,他就帶了一個嚮導過來。有了這嚮導,一行人花費了半天的功夫,騎馬在整個縣城裡頭轉了一大圈,末了卻沒有尋去縣衙,而是按照張越之前的吩咐,到了城內一家客棧落腳。
此時並不是客商往來的旺季。客棧中一多半的房子都空着,因此談話時倒不虞有人打擾。曹吉祥獎了張越讓自個帶來的信,又聽對方解說了一番縣內的情形,他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凝重:“你是說,那些個。傢伙約了六大黎都的峒首在城外慈善寺會合?”
張布到這裡已經有小半個,月,因爲張越明面上交付給他的任務是受英國公之命,給丘家捎帶些東西。因此他便順帶通過丘家打探到了諸多消息,剛剛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見曹吉祥彷彿還有些不相信,他就解釋道:“那十多個人一到就住在縣衙,打的是都指揮使司的名義,我派人打探過,消息決計無誤。”
聽張布再次確認了消息可靠,曹吉羣忍不住舔了舔乾燥的嘴脣。他在宮中年限雖不長,年紀也不大,可跟的都是大人物,自然而然沾染了睚眥必報的習慣。先頭在顧興祖那兒受了折辱,他就憋了一肚子氣,只是時候未到,也沒辦法報復。之前自告奮勇接下了這份營生。他便是當初街頭混混那種賭性發作,想要大大地搏一回。若是成功了,日後有這份功勞託底,他便可前途無量;若是失敗,不過是送了一條命而已,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走之前張謙已經提點了他顧興祖派人來瓊州府的幾種可能,而在向來以最大惡意揣測人的他看來,最大的可能性更是母庸置疑一隻要派人挑起黎族叛亂,那麼不但證實了顧興祖之前的證言和未雨綢繆,而且異日這位派兵征討,便是一份大大的軍功。
“張大哥,你也知道,我這回沒帶幾個人來。”曹吉祥盤算了一下。便露出了最真摯的笑容,“我知道張大人向來是神機妙算,這當口派你代表英國公探望丘家理當只是藉口。如今天大地大。鎮遠侯的陰謀最大。丘家雖說是瘦死的駱駝,可在澄邁好歹也已經十幾年了,人脈根底都有,你能不能設法向他們借調些人?畢竟是將門,家將家奴應該有些頂用的!”
雖然張越的信上說如今情勢非常。讓他不妨按照曹吉祥的打算去做,但張布骨子裡還是謹慎的人,這會兒仍然有些猶豫:“這個,是不是不太合適?丘家畢竟是已經被貶謫。若是此事傳揚開去,恐怕朝廷會責問下來,”
“有什麼不太合適的!張大哥。張大人可是你的恩主,你難道就打算讓他被人陷害,灰溜溜離開廣東。亦或是乾脆貶官去職乃至於被殺頭?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是丘家重要,還是張大人重要?退一萬步說,只要張大人在廣東,丘家哪怕糟糕一時,以後還能補回來”。
仔仔細細想了想,張布漸漸覺的曹吉祥說得有理。臨走之前,張越提過英國公張輔當初和洪國公丘福的關係,所以提過本次探望丘家之外。還有些扶持的意思,所以他到了澄邁縣之後,少不得以張越的名義去了縣衙,又在當地衛所等等地方都打了招呼。因張家如今如日中天。每個官員對此都是一口答應,對丘家的舊人情新人情加在一塊,冒點險也是應該的!
“好,我這就去借人!”
“張大哥還請注意,人在精而不在多,一定要忠心耿耿又不怕死,的!至少要二十個人,如果人不夠,你讓丘家出面,去挑一些澄邁縣最不怕死的潑皮破落戶,還有,巡檢司的弓兵去借上一些射箭最準的。每人許二十貫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今天晚上必須把人都叫齊全,然後咱們連夜就去慈善寺附近尋地方佈置
“等等!”說完這話,見張布轉身要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又將其叫住,“上山的只要丘家那些人就行,至於潑皮們,讓他們看住澄邁縣衙。。
有備無患,別讓那些人使了什麼麼蛾子!告訴他們只要事成之後,許他們在縣衙裡頭謀一份差役的事!”
海南多黎人,佛教雖很早就傳入,但由於歷代都不斷有黎人叛亂,直至明初在瓊州府大量駐軍,而永樂年間熟黎日漸歸附,這才漸漸興旺了起來。慈善寺位於邁山西麓,寺雖不大,在澄邁縣卻是鼎鼎大名,平日有言奉佛教的熟黎善男信女前來頂禮膜拜。原因很簡單。“削一幾個僧人都懂些醫術,又都是古道熱腸的性格,在四鄉八鄰頗有善名。
由於縣衙派人來知會了一聲,真善寺的和尚雖不明白官府爲何要借自個的地頭,可想想既然是官府和六大黎都的大事,也就爽快地答應了。而前一日恰好是他們每月例行往各村各處佈施看病的日子,於是就只留下了幾個做雜役的小沙彌,其他人仍是照例出行。
從這天早上巳時開始,便不斷有各黎都的峒首陸陸續續來到了這裡。雖然是已經歸附上稅服役的熟黎,但漢人提防外族,這些外族人對官府也總有些警懼,若不是約在這邁山的慈善寺,只怕邀約與會的人大多數都不會來。即便如此,一百餘峒,來的也僅僅只有四十多峒首。加上每個人的隨從,百多號帶着刀的熟黎雲集慈善寺,自然是把來上香的人全都嚇走了。
黎族的峒首和漢人的父母官相比。權威彷彿,而佔有的財富更是全峒之最。此時放眼望去,但只見佛寺前那廣場上的一張張藤椅上,盡是一羣衣着刺繡對襟衫的人,有的爲了炫耀財富,甚至把鑲嵌着金子甚至於寶石的寶刀寶劍擱在面前的桌子上,三五相識的峒首更是坐在三起高聲談笑。直到有人來提醒說正主兒到了,一衆人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們是歸附多年的黎人,自然知道中央朝廷的那些個規矩,身上更有朝廷授予的從百戶到千戶乃至於縣尉縣承之類各式各樣的土官。來的這些人都是和官府最親密的,先輩們反抗朝廷的壯舉他們早就忘了,如今記得的就是明軍雪亮的刀槍和朝廷賞賜的綾羅綢緞,其餘的倒是全都不在意。所以,聽說這回召集他們的那幫人遠遠比瓊州知府大得多。只要來就能當更大的官,得到更多的賞賜,他們自是個個爭先。
此時此刻,瞧着大雄寶殿前的那人那身喜色絲綢袍子的華麗彩繡在太陽光底下顯得格外耀眼奪目,衆人不禁目不轉睛,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羨慕表情。
“各位,我是朝廷派下來的軍官,奉命前來這裡招撫各大黎都。因諸位所在的村峒連年納糧充役,恭順臣服,皇上很是滿意,此番就是派我前來賞賜官職和東西的。”
顧平安一口氣說到這裡,就讓縣衙派來一個通曉黎語的當地人澤了一遍。一番嘰裡咕嚕的話說完,見底下的人全都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笑臉。繼而更是歡呼雀躍了起來,他不禁心中冷笑,臉上卻是洋溢着真摯的笑意,緊跟着又是一通大大的好話。這才輕輕一招手。當着衆人的面把旁邊一個箱子打開了來,又親自抖開一匹五彩綢緞,確信這些峒首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這些賞賜的驚喜中,他這才笑容可掬地讓人擺酒。
倘若是慈善寺原本那些大和尚仍在。眼看着佛門寶地一下子變成了酒肉場所,自然必定不依。可他們只留了幾個雜役的小沙彌,自然是對付不了以有心算無心的顧平安,這會兒幾個小沙彌早就被綁上了丟在後殿廂房中。因酒都是縣城裡高價買來的最好的烈酒,此刻泥封一開,一股濃烈的酒香立玄四散開來,早就欣喜若狂的峒首們因各自都拿到了漂亮光滑的綾羅綢緞,面對顧平安的勸酒哪裡有什麼懷疑,一個個全都是開懷暢飲。
酒酣之際,眼看底下的一羣人不是臉色通紅語無倫次,就是斜斜躺倒一旁,甚至有人當場軟倒打起了瞌睡,顧平安又招招手示意幾個。軍士再去添酒。見人人都是毫無防備地再次痛飲,他不禁輕鬆地一笑。最開始的那些是完全純粹的美酒,之後則是加了料的。畢竟,人在半醉之後,警怯性會下降到最低。直到這大雄寶殿前躺倒了一地人,除了他們這十幾人外再沒有能站着的,他這才舒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侯爺交待的事情應該是完全做成了!
“九爺,是不是該動手了?”
接過旁邊一名親兵遞上來的劍,顧平安二話不說拔劍出鞘,大步走上前去,頭也不回地說:“廢話。好容易籌劃了這麼久,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給我記住,不要刺胸口,全都給我割喉嚨!心臟可以生在左邊,但喉嚨割斷了卻必死無疑!”
“遵九爺令!”
答應了一聲之後,十幾個人卻沒有立剪動手。都知道顧平安集是顧興祖的頭號心腹,不愛女人不愛財寶,卻是偏愛殺人的快感,此次殺了卓公旺以下一千餘人,不少便是他親自操刀。
再加上天底下並不是誰都喜歡殺人。因此他們無不是準備顧平安享受夠了再動手。
就當顧平安提着寒光閃閃的劍到了一個峒首跟前,獰笑着舉劍欲刺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衆人猛地聽見一個尖銳的破風聲,旋即又是一聲痛呼和佩劍叮噹落地的聲音。
瞧見顧平安捂着手腕,指縫中全都是鮮血,衆人頓時吃了一驚,連忙將他圍在了正中。這時候,他們方纔瞧見四面牆上跳下來好些手拿刀槍弓箭的彪悍漢子,哪裡還顧得上殺人,紛紛挪動腳步擺開了一個可攻可守的陣勢。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襲擊朝廷官軍,莫非是想要造反?”
“造反的是尊駕,不是咱們!用官職厚賞把六夫黎都的峒首全都召集到了這裡,卻是灌醉了想要殺人,這可是咱們都看在眼裡的!識相的趕緊束手就擒,全都給我,,射!”
顧平安只聽了前頭就知道今日勢必難以善了,於是一邊聽一邊朝麾下親兵打眼色,打算趁對方想要逼迫他們投降的時候暴起發難。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這說話的人竟然會一瞬間暴喝了這麼一個字,他的動手兩個字就喝得遲了些。倏忽間,就只見好些箭支密集地齊齊射來。他眼疾手快地下劈上挑,但身旁卻傳來了好些箭簇入肉的悶響和親兵的慘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