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北京城已經下了好幾場雪,而這時節的廣州卻是陽光明媚晴空萬里。路旁的樹木仍然是鬱鬱蔥蔥綠油油的,路旁的小花正拼命綻放着豔麗,路上的男人女人或是在單衣外頭罩上外袍,或是加一件比甲。別的地方已經入冬,這裡卻顯露着五顏六色的夏天情致。
哪怕是四時如夏的廣東,永樂十三年的冬天也曾經下過雪,但那也是臘月一月的事了。對於本地的人來說,如今的季節頂多只能算得上是涼季,僅僅是天黑得比從前早了。只是,地雖仍是炎夏,人卻如度寒冬。自打徐家的案子了結之後,從三司衙門到府衙縣衙,上上下下的屬官都明白了這案子是怎麼完結的,幕後有怎樣的角力,心裡都是涼颼颼的。
而與此同時,鎮守兩廣總兵官顧興祖和廣東左布政使張越紛紛上書直奏,打起了公文官司。張越自己就是精通大明律,而顧興祖手底下自然也有相應的人才,於是,圍繞兩段短短不足百字的律例,兩篇竟都是妙筆生花花團錦簇的好文章。
凡互相知會隱匿不速奏聞軍情者,杖一百,罷職不敘。因而失誤軍機者,斬。
凡牧民鎮守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激變良民,因而聚衆反叛,失陷城池者,斬。
顧興祖上書奏張越隱匿瓊州府黎人反叛,張越上書奏顧興祖激變良民,這兩件事情雖說都是各奏各的直達北京,但顧興祖大老遠從廣西跑到了廣東,又鬧得地方官場人心惶惶,如今出了這樣的公案,這事情很快就在廣州城內傳得沸沸揚揚,就連鄰近州縣也全都知道了。
相比於鎮遠侯顧興祖,上任以來便有不少善政的張越自然更值得信賴——就在十幾天前,南海縣和番禺縣的農人還在官府派人指點下在田間又種下了一茬稻子或是大豆小麥,心裡雖說都對今年是否能有第三季收成將信將疑,但此前官府又是平抑糧價,又是以工代賑,又是興修水利,如此種種讓百姓們心中都有了底,自然都希望張越能多幹幾年。
藩司街南邊鄰近承宣牌坊的一條巷子,從來是天還沒亮就有好些攤販佔着道賣早點。前來點卯的差役皁隸都是在這裡隨便買上幾樣東西填肚子,這才匆匆進衙門應事。如今日上三竿,早堂已經結束,到這裡來買吃食的大多隻是市井百姓。一箇中年漢子一面忙着在油鍋裡炸薄脆,一面笑着和買家攀談,手下利索嘴上不停,卻是滔滔不絕。
“只要朝廷上那些老大人們還有眼珠子,就決計不會聽別人告刁狀換人。這年頭清官難尋,可好官更難尋。張大人雖然年輕,可上任以來卻幹過不少事情,不說別的,前些天親自帶人到了周邊的田裡,還把好幾個縣太爺全都叫上,就是讓他們多花些力氣在農田水利上頭,好多人都親眼看見了。咱們廣東這天時倒是適合種莊稼,就是時不時狂風暴雨,要是水利都能修好,一年能收成兩回甚至三回,大夥的日子都好過了不是麼……”
他這麼嘮嘮叨叨一說,周遭的其他攤販也都七嘴八舌說了起來,買家自然也是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年輕人站在那兒聽了半天,直到發現手上的薄脆已經有些涼了,這才使勁擠出了人羣,一溜煙跑到了靠牆的一輛馬車處,遞上了手中的東西,然後上了馬車,添油加醋地對裡頭的人說了剛剛聽到的情形,末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
“大人,看來您在民間着實是好名聲!”
張越斜睨了李國修一眼,笑呵呵地說:“百姓的想法向來實在,你若是不貪墨不營私,就是好官;你若是處斷官司秉公無誤,那麼就是一等一的好官;你若是除了操守品行上佳,還能讓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那麼,你便是全境稱頌的好官。但是,名聲這種東西,不是一地一隅能夠傳出去的,縣令的名聲限於一縣,知府的名聲限於一府,布政使的名聲往往限於一省,只有廟堂之高的賢臣,方纔能名動天下,這就是惠及一地和惠及天下的區別。”
李國修和芮一祥聽得連連點頭,一旁的方敬也笑了起來:“我可沒有三哥那麼大的志向,這幾天和小李小芮在外頭跑,我這才知道,好端端的一件事,竟然能弄出那麼多名堂,衙門裡頭還有那麼多陰私手段。三哥以前說當官難,我還不信,如今是真的信了……”
正要再往下說,他突然伸出腦袋衝車夫吩咐了幾句,隨即又縮回了腦袋:“咳,小李,剛剛被你耽擱了這麼久,得趕緊了,否則伯母和三嫂她們在報恩光孝寺就得等急了!”
想起自己今天是陪人出來禮佛的,張越頓時拍了拍腦袋,旋即才笑呵呵地說:“說好了讓她們先去,咱們早堂結束了就跟上,沒想到就這麼耽擱了。你嫂子倒是好說話,就是你伯母必定要埋怨咱們一陣子。話說回來,小方,你可預備着些,你伯母和我嘮叨過幾回了,說你如今老大不小,該是娶媳婦的時候了,倘若遇着好的,你不妨直接和她說。”
見方敬瞠目結舌的模樣,李國修用胳膊肘撞了撞芮一祥,兩人全都偷笑了起來。眼見張越往後頭靠了靠閉目養神,方敬也紅着臉望向了窗外,他們就彼此緊挨着竊竊私語了起來。
陪人禮佛的事情張越在京城就常常幹,但到了廣州還是第一次。然而,那座名寺他前世卻是來遊玩過的,那時候還在華嚴三佛前自苦無父無母又一事無成,如今舊地重遊,他不但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而且還是福祿雙全,境遇心境竟是截然不同。
此前發生了太多事情,又逢靈犀秋痕先後有孕,如今最艱難的時期好容易捱過去了,孫氏自然硬是說要去佛寺還願。正巧這天衙門午堂無事,項少淵也因病勢稍有好轉,項夫人也打算去拜拜神佛,於是一應女眷便一路同行,孫氏只吩咐張越早堂結束之後再過來會合。這會兒,張越四人的馬車一到光孝寺,便有早等候在那兒的主持和幾個老僧迎了上來,雙掌合十見過之後,便在前頭引路。
俗話說未有羊城,先有光孝,便是說的這光孝寺歷史悠久。如今的光孝寺全名是報恩光孝禪寺,得自於南宋初年。跟着主持廣能一路進去,張越隨眼一瞟,但只見寺內只有身着僧袍的和尚和負責灑掃的小沙彌,除了他們這些人之外並無其他香客。
“廣能大師,今天光孝寺不迎外客?”
廣能和尚主持光孝寺已經有十五年,見過的官員也有上百,卻還是頭一次接待張越這般年輕的地方大員,一路上自然是少不得悄悄打量。此時聽見這話,他就笑道:“倒不是敝寺爲了方伯大人而攔下外頭的香客,實在是如今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原本香客就少。再加上今兒個實在是巧得很,都司和臬司的兩位夫人也不約而同前來敬香,剛剛遇上了老夫人和尊夫人,所以敝寺爲了安全起見,只能暫時封了寺院。這是一貫的規矩,並不擾民。”
佛家雖有云衆生平等,但在官府面前卻往往做不到真正的超然,於是京城的皇家寺廟能夠因爲皇親國戚而閉門不納其他香客,地方上的佛寺道觀自然也是以權貴爲先。張越並不是矯情之人,不過是隨便問一句,此時更在意的倒是廣能所說的另外一件事,因笑道:“這麼說,三司衙門的夫人們竟然都聚齊了!”
“是啊,諸位夫人正在大雄寶殿禮佛,老衲已經吩咐所有僧人退避,只留了兩個不足十歲的小沙彌隨侍,也是希望諸位夫人能夠自在些。”
點點頭謝過廣能的安排,張越就隨他入了山門,沿甬道前行,入眼的第一座建築便是天王殿。等到近前,張越擡眼望了望那金漆匾額,目光就落在了兩旁空空如也的門柱上。此時此刻,他便頭也不回地問道:“這兩旁的楹聯爲何空着?”
“說來慚愧,這天王殿的楹聯前前後後換了足有六七回,每一回都有文人雅士指摘,或曰氣勢不足,或曰妄自尊大,或曰文采稍遜,或曰華彩空浮。”說到這裡,廣能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張越一眼,旋即笑吟吟地說,“早就聽聞方伯大人乃是杜大學士高足,可否賜下墨寶,供今後往來香客瞻仰?”
張越卻彷彿沒有聽到廣能的話,只是注視着門柱,突然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道:“禪教遍寰中,茲爲最初福地;祗園開嶺表,此是第一名山!”
因士大夫中間往往不信神佛,因此廣能和尚雖一直想請本省的主官題匾額或是楹聯,卻始終無人應承。此時一聽張越脫口而出的這兩句,他立時眼睛一亮,連忙稱讚道:“早聽說方伯大人文采不凡,這隨口所吟赫然是一字難改!敝寺雖說不濟,卻也有上好文房四寶,大人還請移步揮毫如何?”
恍然驚覺的張越這纔想到自個竟是一時忘了那相隔數百年的時光,旋即更是品味出了這一副楹聯竟是有一種凜然氣勢,不禁愣了一愣,隨即苦笑道:“這哪裡是我隨口所做,乃是昔日遇上一位大師,他提起禪宗明庭光孝寺時吟的,我只是記了下來,如今若是我題在這天王殿楹聯上,豈不是冒用他人名義?”
大明建國以來,雖然南北二京重修了不少佛寺,但佛教各流派卻是衰微不振,報恩光孝寺這座禪宗明庭也是如此。因此,廣能並不願意放棄今天的機會,連忙勸道:“這卻不打緊,方伯大人只需告知那位大師的名字,敝寺自然會替那位大師揚名。如此楹聯,埋沒了豈不可惜?”
埋沒了並不可惜……只是晚個百多年出現罷了!
話雖如此,張越咀嚼着這一副氣勢十足的楹聯,終究是搖了搖頭,對那老主持分說道:“這楹聯氣勢太盛,由我這俗世人來題,對你這兒並無好處。你若是尋着哪位高僧,倒是可以讓他依樣畫葫蘆寫上去。他日有機緣,我替你求一塊山門匾額就是,這楹聯之事再也休提。”
張越這麼說,廣能自是無法,但心中卻記下了山門匾額的事。待一行人到了後頭大雄寶殿時,女眷們卻早就去後邊的精舍休息了,張越便打發方敬先過去對母親孫氏說一聲,然後謝絕了要帶路的廣能等僧人,只帶着李國修和芮一祥緩步前行,從瘞發塔、風幡閣、六祖殿等一路逛了一圈,最後在大雄寶殿後的菩提樹下止了步。
“大人!”
正想着佛家輪迴之說的張越回頭一瞧,卻見是身後兩個人全都跪了下來,愣了片刻便轉過身來:“你們兩個這是做什麼?”
李國修擡頭朗聲說:“大人,學生這兩年承蒙大人教導,希望能正式拜在大人門下。”
話音剛落,芮一祥也接口說道:“懇請大人收下我們兩個學生。”
“要是讓人知道你們出自我的門下,恐怕羨慕你們拜得名師的人少,笑話你們攀附權貴的人多。哪怕是他日金榜題名,也會被人指指戳戳,你們兩個真的都想好了?”
芮一祥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人還不是曾經被無數人指摘過,可如今照舊站得穩穩當當!”
“不遭人忌是庸才,咱們雖不是一等一的天賦根底,但我們一定會仿效大人爲人處事的風範,紮紮實實做一些事情!”
雖說張越曾經和萬世節談笑間說過主持鄉試桃李滿天下何等風光,但他深深知道,自個的年紀資歷談這些還早了些,因此帶出幾個能用的年輕人,其實最大的希望是在這天下的變數上再增添幾顆砝碼。因此,看着兩個滿臉誠懇的少年,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拜杜楨爲師的那一遭,於是漸漸露出了笑容。
“既如此,那好,你們現在就磕頭吧,我收下了你們這兩個學生!”
不用擺拜師宴,不用請衆多賓客做見證,兩個少年一瞬間都呆住了,但旋即便連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等到完事之後,張越掃了一眼這兩個只比自個小几歲的學生,笑着說道:“好生努力!”
說完這話,撂下兩個一瞬間呆住了的少年,他便徑直往精舍那邊走去,心裡卻想起了自己當年拜師的情景。等他一路到了那精舍,卻在門口撞見了父親張倬。
“爹,您怎麼來了?”
“我也是剛到,裡頭都是女人,索性就在這兒等你。”張倬笑吟吟地看着張越,舉重若輕地說道:“黔國公那兒派人送來了信,徐家雖也打過沐氏的招牌,其實卻和他沒多大關聯,隨你怎麼查。因爲徐家攀咬過沐氏,他們已經把這筆帳都記在顧興祖頭上了,等時候恰當的時候,沐氏自然會再跟着傾力一擊,到時候顧興祖就別想招架了。沐家的人已經到了廣州,這一次寶船下西洋打通航路,他們也會派出商船,這事情你有個數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