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后向來不喜奢華,朱高熾駕崩之後,她移居仁壽宮,一應宦官宮人也就一同搬了進來。由於遷都之後,宮中並無太后太妃等等,仁壽宮一直空關着,朱林逝世之後,妃嬪等也多半殉葬,所以她之前移宮時,仁壽宮中可說得上是要什麼沒什麼,御用監緊急造用採辦都來不及,還是張太后將自己用慣的幾樣舊傢俱搬了過來,隨即又下令一應用具全部從簡。如今這東暖閣中一色都是半舊不新,唯一鮮亮的就只有角落小几上插瓶中的幾色鮮花。
“當年這兒還是北平的時候,你網剛嫁過門不多久,英國公就隨着大軍去了大寧,緊跟着南軍就圍了城,仁孝皇后親自帶着咱們登上城樓,你可還記得?”
此時此刻,聽張太后又說起當年舊事。王夫人不禁一愣,隨即便心有餘悸地點點頭道:“哪會不記得。如今這些年好了,當年那會兒常常做噩夢,夢見城破了,人都衝進來了,緊跟着就醒了。我那時候還是新媳婦,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到是太后緊隨仁孝皇后,一直從容不迫。我們那些人裡頭隨披甲上城,但有好些給嚇哭了的,還是您一個個,安慰了過來。”
時隔多年,張太后仍然能記得隨着還是燕王妃的徐皇后登城禦敵的情形。密集的飛矢,震天的喊殺,四濺的血肉,,午夜夢醒的時候身邊沒人,她總能想起那讓人心驚肉跳的一幕幕。這些朝廷諱言的隱情如今已經很難再對人說,縱使朱寧親密,畢竟不曾經歷過那一遭,如今還能略說一二句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如今再想起來。好似還是昨日一般,一晃剩下的人卻只有寥寥幾個,好些人都已經故去了。再算上那幾年大戰中故去的大將,更是不知凡幾。當初仁宗皇帝在世的時候,常對我嘆息你公公文武全才,可嘆不能輔佐左右,於是後來又追封了河間王,說起來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已故河間王的忌辰。皇帝已經吩咐禮部派人主祭。若不是儀制不好收拾,我也想隨祭一炷香,到時候也只能在宮中遙祭聊表哀思了。”
王夫人聞聽此言,連忙起身拜謝。靖難時。公公張玉和朱能丘福同爲五軍大將,但後來公公戰死沙場,永樂初雖追贈國公,那卻不是世襲的爵位,因此張輔起初不過是伯爵,直到因安南功,這才最終成了國公,人人都會讚一句虎父無犬子。然而,相比徵安南途中病逝而追封東平王的朱能,張玉卻差了一步,直到洪熙年間方纔得以追封爲王配享太廟。得知消息的時候,張輔曾經特意開宗祠拜祭,她至今還記得丈夫那時候的神色。
儘管下旨改封的是朱高熾,但王夫人很是明白,那時候張太后贊襄國政,這等事不可能不問她的意思,如今張太后如此說,自然是證明了這一點。
“只不過,十月裡皇帝要親自巡邊,英國公要隨行,只怕是不能留在家裡。到時候就要辛苦夫人了。若是人手不夠。宮中可以多從司禮監調幾個人過去幫忙,至於親戚如姓裡頭,你也可以叫幾個知根知底的。這是追值河間忠武王之後的大祭,總得隆重些。”
儘管已經聽人說過皇帝巡邊的事,但畢竟一直懸而未決,此刻張太后這麼一提,王夫人便明白了這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心裡頓時有些不安,但隨即就笑着答應道:“我家老爺如今只不過五十出頭,正當壯年,皇上巡邊若不帶他,恐怕他還不樂意呢。太后放心,我早就在親戚姚姓間找了妥當人幫襯,若是到時候人還不夠,也只能厚顏向太后張口。”
對王夫人打了招呼,張太后也就安心了,問王夫人都找了誰幫襯,聽到是孫氏和杜綰,她不禁點了點頭:“一個是你弟媳,一個是你的侄兒媳婦,確實都是穩妥人。張越的媳婦我倒是見過不少回了,年輕知禮,不愧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倒是你弟媳尚未見過,閒來你可以引她來宮裡坐坐。對了,你那堂弟還在養病?”
聽張太后問起張綽,王夫人不禁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點頭道:“他從小體弱,身子確實不太好。就是張越兒時也曾像他的父親,還是自練武強身,這才把身體調理好了。”
“原來如此。雖則是朝廷有養病之說,但一直如此畢竟也不是辦法,須知朝中物議太多,御史們都是睜大着眼睛尋人錯處。戶部如今正在裁減用度,等有人提出來的時候就不好了,該決斷的時候不妨決斷”
張太后口中說着,眼中卻在看着王夫人的表情,見她一愣之後就連忙點頭答應,並無不悅,越印證了心中的猜測。京官高於外官。張越以從二品布政使回朝任正三品侍郎,恰是尋常外官求之不得的升轉,只張綽就不好安排了。畢竟,他資歷不夠,總不能再派到外頭去任布政使。
好在張綽也想不擋兒子的仕途,於是告病在家,如今藉此致仕正是皆大歡喜。
正事說了,接着張太后就只和王夫人聊了些家常閒話,正談及各自兒女事的時候,就只聽外間通報說皇帝駕臨。一時間,王夫人忙不迭地起身,張太后不禁有些奇怪。
進了暖閣的朱瞻基瞧見王夫人下拜行禮,便息了臉上怒氣,溫言問了幾句,見其告退離去,這才上前給張太后行禮。此時此刻,張太后衝左右使了個眼色,見一應人等魚貫離開屋子,她不禁問道:“你這氣咻咻的怎麼回事?你可不要忘了之前還在我面前承諾,以後絕不在臣子面前動輒怒。須知克己復禮方爲仁,喜怒動於顏色,絕非好事。”
“母后,聯自然記得。”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這才自然了些,“剛剛6豐過來報事,說是張元節昨晚回家的時候撞見一個小賊,拿了之後問出是從舊永平公主府裡偷的,他便立刻知會了錦衣衛。錦衣衛今天和東廠上門檢視,誰知李茂青竟是投很!在他家裡搜出黃金兩千餘,白金兩萬餘,全都是官鑄之物,如今一應下人都已經拿下拷問,至今還沒問出什麼來!”
永平公主是朱橡在時便獲罪的,朱高熾深惡她勾連漢王趙王,登基之後也不曾赦免,還是朱瞻基即個之後,勉強從人之請給了李讓庶子李茂青一個官職。這樣一個根本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如今卻出了這注莫名其妙的事,他聽了自然貨得驚怒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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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后對永平公主已經幾乎沒有多少印象,此時不禁皺了皺眉:“我記得,她當初自縊之後。太宗皇帝處死了所有侍女和媽媽,又曾經下令抄檢家裡,當初公主下降時的器物幾乎都收回了宮中。你之前封李茂青官時,賞賜了多少?”
“鈔一萬貫,還了幾樣舊物。”
對於並不親厚的勳戚後人,大明皇帝的賞賜向來是極其吝嗇,往往用數目龐大的賜鈔搪塞了事,李茂青自然就屬於此類。聽到朱瞻基這麼說,張太后蹙起眉頭沉思了片匆。旋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既然他是半路撞見的賊,怎的不直接把人送西城兵馬司?”
“東廠已經把證供送上來了,說是張元節原本要把人送西城兵馬司的,那人竟是膽大妄爲想用金錢說動他放人,還自個送上了身上的四鍵黃金。他是精細人,瞧着像是官鑄的金徒,就先把人帶了回去,繼而派人去查,結果那人指稱的地方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於是就通知了錦衣衛。情急之下。那個,賊方纔吐露是從故永平公主府偷出來的金子。”
“那真是賊盜?”
“不是。東廠用了刑,此人供稱爲那邊辦事,金子是一個管事給的,讓他去城郊僱百來個個身強力壯的人。餘下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偏生永平公主府下獄的一干下人中,根本就沒有他認識的那個管事。而且,經查證,那幾塊金子確實是那兩千餘兩金子之中的。除卻原本當初還的黃金百兩之外,其餘的全部是來源不明。李茂青一死,這事情就不好查了。”
想起十月便是巡邊之期,儘管調兵等等都已經定下了,戶部那裡的錢糧也齊全,但朱瞻基親自領兵在外,張太后本就覺得有些不放心,此時更加是生出了勸阻之意。然而,她還沒開口,朱瞻基就搶在了前頭。
“母后,巡邊的事情我意已決。大寧故城剛剛修建好,如今也算是在教靶腹地紮了一顆釘子,和開平興和都能彼此呼應。但畢竟是孤懸在外的地方,若不常常震懾,難保如昔日興和一般遭遇。我此次出京有英國公相隨,他是沙場老將,有他相佐,我也不是第一次經歷戰陣,這一路應該可保無虞,再說,還有張元節呢。而京師這邊,有母后坐鎮,楊士奇又老成持重,若是有人趁着我不在跳出來生事,母后自然能把局面壓住。”
“英國公應當隨行,張元節還是留下的好。”
見朱瞻基一下子有些錯愕,張太后便語重心長地說:“從前太宗皇帝每每重用他,卻壓着他的官階,就是爲了讓他能展現本事,卻又不至於自大,如今卻和從前不一樣。張家雖是人才濟濟,但最要緊的除了英國公就屬他了,一個掌兵,一個在兵部。一武一尖,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從前因爲英國公解府務,他升任兵部別人也沒話說,但這次巡邊卻不一樣。你留着張越在京城,把兵部尚書張本帶上,正可磨練他主持兵部。”
張太后說着就站起身來,踱了兩步便轉身說:“你讓他跟你去巡邊,那麼多勳貴大臣,他未免不顯。太宗皇帝能越過別人用他,那是因爲君臨天下十幾年,不懼物議。你春秋鼎盛,這麼做卻會傷人心。我知道你年輕,喜用年輕人,對老人不免有些厭煩。但老臣們的門生故舊衆多,決不可因一己好惡而撼動了他們。就如同日後清查田畝,也需爲他們存體面。”
從德生記出來,張越一路疾馳,總算是趕在一更三點夜禁時分之前回了家。然而,一進家門,管家高泉卻告訴他,說是王夫人先頭來了,在家裡用了晚飯方纔回去。得知竟是和王夫人錯過,張越不禁有些躊躇,也沒多問就徑直入了二門。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關門落鎖的聲音。
回房更衣,他在杜綰的服侍下除了金簸花腰帶,脫了大紅絲絲散答花盤領右衽官服,又小心翼翼地解下了腦袋上的烏紗帽,這才向杜綰問道:“可知道大伯孃今天過來有什麼事?”
“晚飯之後,大伯孃似乎有話要對娘說,娘就讓我先回來了,只在臨走的時候我去送了送,也沒露什麼口風。不過,瞧孃的神情,似高興似悵惘,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
杜綰這麼說,張越心裡就更奇了。換上家常便服之後,他就和杜綰一同去了父母的上房,才一進門就看到父親母親一站一坐。他網要上前行禮,張綽就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隔壁套間裡頭說話。他看了一眼坐在那兒的母親,連忙跟了上去。
套間是一間小小的內書房,欄架格上既有書也有擺設,朽木書桌衫木靠椅,門前用一架竹質插屏隔斷,是平日張綽回屋之後看書休閒的地方。此時張越跟着張綽進來,見父親到了案桌前坐下,他不禁問道:“大伯孃說了什麼,娘這麼不高興?”
“不妨事,你娘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懊惱。”見張越滿臉茫然,張綽就說道,“你大伯孃從宮裡出來就直奔了這裡,太后讓她捎帶了一句話。我朝養病是有制度的,期限滿了就要革退,算算我也已經到了。你如今前途無量,我這會兒致仕,戶部少的俸祿有限,卻能堵着別人的嘴,省得他們拿這事情當藉口。”
“致仕?可爹你如今還不滿集十!”
“宋時有御史四十出頭就致仕了,相比之下我還大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
雖說張綽這麼說,但張越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好受,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這時候,張掉卻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隨眼看了看欄架格上的那些東西:“致仕是好事,不用擔心吏部突然給我派個差事,也不用擔心別人使壞。再說了,等你官居一品乃至品的時候,難道朝廷封賜的時候,會少了我這個父親?”
此時此刻,張越只覺得心中滿溢溫暖,遂重重點了點頭:“爹爹放心,到時候我自然會給您二老掙一份最大的榮耀回來。”
“現在人家可不就是看子敬父?有你這樣的兒子,我致仕也是心甘情願。”
父子倆彼此對視着,最後同時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