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壽宮既爲仁壽之名。當初建造時便是給並朝後妃養老前半部爲仁壽宮,中間半截是花園,後半部則是哆鸞宮和嘴鳳宮。朱豬駕崩之後大批嬪妃爲之殉葬,朱高熾亦是如此,如今哆鸞宮和嘴鳳宮住着的便只有李賢妃、張順妃和李麗妃。儘管和張太后同在東宮多年。但三人都懼張太后嚴正,平素也不常到前頭仁壽宮來,這會兒動靜再大亦是如此。
“三弟,的手”。越王雖是張太后的嫡親兒子,朱瞻基的嫡親弟弟,所以性子雖莽撞了些,他卻也知道朱寧深得自己母親和哥哥的信賴,此時聽到那動靜,再加上鄭王這一聲厲喝,氣急敗壞的他徒然之間清醒了過來,立刻放下了手。可反應過來之後,他彷彿忘了自己是堂堂親藩,竟是一下子大聲嚷嚷了起來。
“母后,母后,您不要兒子了嗎!等兒子就藩去了,您就更瞧不見了!兒子還帶來了最好的藥,看小兒的好大夫,全都在宮外候着,就等着給皇太子治病!”
張越先頭用眼神示意曹吉祥摔了那秘匣,因這是精鐵所鑄之物,自然是聲響頗大,再加上鄭王的喝止,總算是把這幾乎要暴走的越王拖了回來。如今瞧見這位突然坐地大嚷了幾句,隨即竟是淚流滿面,他只覺心頭咯噔一下,越覺得此次根子不在晉藩,而在京師。
朱寧面無表情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越王。又掃了一眼有些舉止無措上前勸越王的襄王,還有直跺腳的鄭王,再見郭琺跪在大殿的臺階下一動不動,心裡冷笑了一聲,攏在袖子中的雙手卻緊緊絞在了一起。她倒不在乎別人罵自己什麼。問題是事情鬧騰得這般大了,單靠阻攔已經
倘若連建文朝也一塊算上,楊士奇可說得上是五朝元老,但剛剛面對暴怒的越王,他卻着實應付不過來。如今諸王不再領親衛數萬,但相見之時仍是公侯伯伏地拜謁不敢鈞禮,他這個內閣大學士也是一樣攔不住。在此次仁壽宮相召之前,他就來過一回,已是知道太后突心疾病勢危險,因此面上不顯,剛剛這一路卻趕得迅,結果兩撥正好撞見。
可是,就因爲先見後見的問題,鄭王冷嘲熱諷,越王就險些衝將上來,等朱寧出現,這情形就更失控了。此時此亥,看着張越彎腰拾起那個秘匣,對曹吉祥厲聲呵斥了幾句,他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面心想張越來得竟是這般巧,一面走上前去。
“張侍郎怎麼來了?”
這是宮中,自然不復往日家宅相見長輩晚輩間的那一套,張越就捧過那個匣子,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這是從大寧行在送過來的皇上密函,正要呈送皇太后。”
朱寧聽着已是眼睛一亮。她剛剛宣召楊士奇楊博,用的便是太后請兩人議武定侯郭琺罪的名頭,但被鄭王越王襄王這三王一攔,這個理由便有些招架不住。如今張越用的這個藉口倒是妥當,有皇帝親筆書信,自然該先呈遞太后。如此就可以把這邊三王先撂下。
然而,張越話音刑落,一旁就竄出來一個冷冷的聲音:“皇上密函?皇上密函爲何不直接送進宮裡給母后,反到讓你一個臣子轉遞?”
開口的是鄭王,儘管他一手還攔在越王面前,臉卻已經是衝着張越。一旁年紀最輕的襄王忙低聲提醒道:“二哥,別衝動!祖宗家法,藩王不問朝政,再說張越是皇兄最器重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過”。
“知道又怎樣,可眼下是什麼時候?。鄭王轉頭瞪着襄王,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惱色,“京師裡頭事情一樁接一樁,而且不少都和兵部有涉,我替皇兄提防一把不行麼?再說了,難道你忘了今天咱們是爲什麼入宮的?。
張越和藩王們打過不少交道,但眼前這三位還真是沒怎麼相處過,此時見三人說着說着就自己爭吵了起來,不禁更平添幾分狐疑和猜測。正當他輕咳一聲,打算想辦法打打太極的時候,殿前突然傳來了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
“太后有旨,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翰林學士楊涼,前事之後再議,且先回文淵閣理事。鄭王越王襄王暫且在這裡候着,悄兵部侍郎張越入見!”
這一番宣召吩咐頓時讓廣場上的吵嚷聲戛然而止。無論是已經臉紅脖子粗的三位親王,還是低聲竊竊私語的楊士奇楊浮,亦或是正趁着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沉思的張越,一時全都大吃一驚。然而,臉色最蒼白的無過於武定侯郭琺。
在這麼一大串人中,竟然根本沒有提到自己,莫非是張太后把他忘了?有了這個體悟,本來就已經是凍得渾身僵的郭琺只覺得從頭冷到腳。兒子的死活他至今還不知道,可一進仁壽宮就被晾在了這裡,再往下如何他簡直不敢想象。不說別的,他已經是跪了將近一個時辰,倘若再這麼下去,就是裡頭不召見他。他只怕也會在這裡跪死凍死!
楊士奇和楊浮自然是沒有多話,依言便告退了。而金英範弘瞧着張越上臺階入內,卻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色,見朱寧冷冷瞧了那三王一眼,隨即轉身沿臺階穩步而上,心裡倒是鬆了一口氣。只不過,瞧見那三王不服氣的臉色,他們誰都知道這緩兵之計拖不了多久,頓時是心裡七上八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三位親王已經又不耐煩了,範弘金英提心吊膽,郭琺不由自主向上提了提僵硬的肩膀,想把露在外頭的手縮進袖子中時,就只聽當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武定侯郭琺”。
郭琺腦子一炸,隨即慌忙低頭俯:“臣在
從殿內出來的竟是司禮監監承程九。見郭琺答應了,他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說:“太后問你,郭聰往武選司尚雍處關說人情,前後往羽林前衛、金吾左衛、神策衛等上番京衛中安插軍官九人,其中七人系冒名頂替,你可知情?
此時此刻,旁邊還有三位藩王,外加兩個司禮監太監,郭琺已經是來不及去想這事情傳開之後對家裡會是怎樣毀滅性的結果了,重重叩了三個頭便帶着哭腔說:“逆子無端,臣絕不知情!要是臣早知道,早就大棍子把他打死了!”
程九卻沒有答應,而是頓了一頓方纔繼續問道:”大使昨日往京師祿米倉送糧時。乾糧包中暗藏棉甲剮回的讀杳接手的是左軍都督府經歷黃宏,亦是你的連襟。此人已經潛逃,你可有說辭?”
這事情郭琺卻是貨真價實什麼都不知道,此時頓感腦際轟然巨響,要不是兩隻手正按在地上支撐着,他怕是會直接栽倒在地。眼睛看着地上那一條條線條清楚的磚縫,他甚至能覺察到背後的冷汗一點點往外滲透,掙扎了好半晌才艱難答道:“黃宏確是臣的連襟,但平素公事往來並不帶私誼。臣長子郭聰與其往來甚密,常常夜宿黃家不回,臣確是教子無方!”
儘管知道教子無方這四個字決計無法搪塞過去,可郭琺實在不知道還能用其他解釋,只是癱軟在地等待着。最壞的結果便是下獄抄家,等皇帝回來再進一步處置,最好的結果他卻根本想不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當他甚至以爲身後那些人已經進了仁壽宮的時候,上才傳來了一個彷彿在咬文嚼字的聲音。
“太后只問了這兩件事,餘下的便是口諭。”程九看也不看郭琺後頭呆若木雞的那三位親王,只是沉着地說,“武定侯郭琺有失職責,兼且教子無方,着暫卸左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之職,閉門思過不得外出。其子郭聰念已自縊,暫且不論。”
郭聰已經自縊!
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郭琺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是悲痛欲絕還是如釋重負。世家皆重嫡長。爲的就是嫡長才能繼承爵位和家業,只他自己的爵位到手纔不過四年,對兒子要說真有多下死力卻是未必。況且,兒子也不知道受誰盅惑闖下了這樣的彌天大禍,甚至可能連他們家一塊帶下去,他在最初的悲慟過後,便是恨得鑽心。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下,已經身心俱疲的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了,只覺眼前一黑,隨即便重重栽倒在地。
他這麼一倒,程九往左右一使眼色,立時有小宦官上前把郭琺架了起來,程九便吩咐道:“好生護送武定侯回家!”
吩咐過之後,他這才拎起袍角一溜煙上前,又畢恭畢敬地向鄭王越王襄王行禮,隨即說道:“三位千歲爺請隨小的來,太后在東暖閣。”
見程九說話之後轉身就走,後頭三個可說是天底下屈指可數天潢貴胄的親王頓時有些站不住了。起初鬧得最兇的越王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隨即膘了一眼鄭王和襄王:“二哥,六弟,看着母后彷彿是真生氣了
鄭王也露出了心虛的表情:“不管真生氣假生氣,都傳召了。咱們能不進去麼?。
襄王則是膘了四周一眼,然後才低下了頭:“我都說讓你們之前別那麼衝動”見了母后好好認個錯就完了。我們不也是心憂宮中出事麼?”
朱高熾當了將近二十年的皇太子,這兄弟幾個和朱瞻基一塊。在東宮也幾乎呆了二十年,彼此之間各有各的算井不假,但兄弟之間倒還有幾分同進退的義氣。於是,他們沿着臺階進了仁壽宮,又在打頭太監的引導下往東暖閣那邊去,始終是並肩走在最前頭,領先後頭人好幾步。這一路上,他們注意到,四周的宮人宦官很少,只在暖閣前有一介。站得筆直的宦官。
“鄭王、越王、襄
一個襄字還沒說完,裡頭就突然傳來了咣噹一聲,緊跟着就是一個女官勸說的聲音:“太后息怒,三位千歲爺也是好心來探望,並不是有意衝撞,”
一時間,三位親王已經是一塊跪了下來。
他們當然知道張太后平素有多嚴厲,剛剛鬧出這麼大,要是趕在平常也就算了,偏生如今皇帝不在,若是落下來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可這下子悔之不及已是完了,果然,裡頭那個女官的聲音很快就被一介,重重的拍案聲截斷了。
三王全是心頭咯噔一下,你眼望我眼。最後還是越王仗着自己是張太后所出,打破沉安開口叫道:“母后”
裡頭人彷彿是氣着了,隔了許久方纔惱怒地說,“回去臨十遍王右軍的黃庭經!”
當初朱捷好書,尤其推崇二王,於是皇子皇孫全都是臨着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長大的,張太后更是拿這當成罰兒子的最佳手段,這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因此,聽得這話,鄭王看着越王,越王看着襄王,襄王卻只是低頭看着地上的磚縫,彷彿想把每一條磚縫數清楚。於是,鄭王只得哭喪着臉第一個磕頭,緊跟着就是垂頭喪氣的越王最後方纔是襄王。
東暖閣中,張越站在厚厚的帷幔前,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就是三位親王氣急敗壞之下直接衝進來,如今看來,太后畢竟積威深重,這一番雷霆大怒,竟是直接把人嚇走了。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腦門上溼漉漉的有些難受,背心也有些粘,都不知道是室內火盆太旺,還是剛剛太緊張。
“三位殿下已經走了。”
當張越身後傳來範弘的這麼一聲的時候,帷幔內方纔傳來了一聲嘆息。緊跟着,就只見朱寧從裡頭出來,端視了張越半晌便說道:“太后說了,今次多虧了你。只剛剛那句話耗費了太后太多精神,這會兒就不見你了。”
朱寧如此說,範弘和金英也不約而同擡起袖子擦汗,金英往帷幔那邊張望了一下,就低聲說:“太后情形還好?”
“已經服藥歇下了,雖說剛剛動了怒。但之後想必沒人再來。總能消停養病,幸好張大人警醒,沒有辜負太后讓我帶的暗示。”朱寧衝張越點了點頭,隨即又向金英問道,“鄭王去瞧李賢妃了?”
“是。
“那便好。這幾天孫貴妃不無吵鬧,只要他從李賢妃那兒知道,必然會斷定是皇太子重病。”朱寧長吁一口氣,又看着張越說,“此事外臣之中只有楊閣老知情,張大人是皇上託以腹心的人,所以太后才讓我暗示一遭,便是知道你必然慎重。太后這一病,外頭的事情再也顧不上,楊閣老必要坐鎮內閣,外事便交託你了。”朱寧說着,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塊牙牌來,竟是繫着紅絲絛,上頭鐫衷金龍麒麟的金牌信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