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第八十二章(一)

八十二

半年時間裡一直是兆琪在看護照顧着長文、長武和渝梅三個孩子。澤元每天難得說上三句話。總是一個人呆坐在屋子裡除了備課寫東西,就是不言不語上神。古人說大恩不言謝,大仇不言恨。這是因爲大恩並不是三言兩語謝謝所能報答得了的。而對於深仇大恨,也不是說幾句不共戴天就能報仇雪恨的。此時澤元也正是這樣。他恨日本*侵略自己的祖國,殺害無辜的同胞。今天自己最愛的人也死於日寇的炸彈之下,他的憤怒如同蘊藏在地下的烈火,沸騰着運動着要尋找噴發的罅隙。他只有沉默,在沉默中蓄積着力量,準備爆發!

兆琪擔心他這樣沉默下去會搞壞身體,於是經常勸他:“澤元,心中難過你就大哭一場,大聲地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的。”

澤元搖搖頭,依舊沉默不語。

兆琪有些急了,搖動他的胳膊,說:“你哭吧,哭吧,哭出來會輕快一點。”

澤元看看她,搖搖頭,輕輕握住她的手,說:“放心,我會挺住的。”

自從小梅去世之後,渝梅就到三樓和兆琪睡在一起。這天早晨,兆琪牽着渝梅從樓上下來,看見二樓外屋北牆上已經掛了三個多月的小梅的炭精畫像旁邊多處一張大得多的宣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走近纔看清楚是二寸見方的柳體正楷的毛筆字:

悼愛妻

小梅,吾之愛妻,相沫以濡十餘載,志同道合,同甘共苦。不幸被日寇轟炸所害,年僅三十有一。血海深仇,悲憤不已,欲哭無淚,僅以詩悼之。

初識嬌娃東湖濱,千里姻緣系山城;

大徹大悟爲工農,賢妻良母助夫君;

狼子野心倭寇賊,窮兇極惡炸重慶;

愛妻師生同赴難,重振征衣慰忠魂。

讀罷,兆琪忍不住,淚水潸潸而下,哭出聲來。

“七娘,七娘,你哭啥子呀?”渝梅拽住她的衣襟下襬問道。

“琪娘,在哭你媽媽呀。”兆琪一邊用手帕拭淚水,一邊說。

“別哭,別哭,媽媽不在了,七娘就是渝梅的媽媽。七娘就是渝梅的媽媽。”渝梅拉着兆琪下襬邊搖邊說。

正巧長文、長武也下來了,聽見渝梅的聲音,也走道兆琪面前,齊聲說:“七娘,你就做渝梅的媽媽,也做我們的大娘吧。”

兆琪聽了此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抱住三個孩子嗚嗚地哭起來,孩子們也跟着哭開了。

當時重慶,老百姓家中是沒有廁所的,更談不上抽水馬桶了。女眷在家中使用馬桶,每天早晚兩個時辰倒入來收集糞便車。男人們則在街上公共廁所方便。半夜起來則有夜壺。澤元這所房子還算不錯有兩個帶抽水馬桶的衛生間。澤元讓給女士使用了,雖然小梅去世了,他習慣了每天早起去公共廁所方便去了,今天回來時聽見自家二樓傳出來嗚嗚哭聲,嚇了一跳,急忙跑上二樓,看見兆琪抱着三個孩子哭成一團。他心中格外酸楚,聲音低沉暗啞說道:“兆琪,別哭啦,人走不能復生,生活還得繼續呀,瞧,孩子們都跟着你哭呀。……”

渝梅拉起澤元的手,仰臉說:“ 爸爸,爸爸,我要七娘做媽媽,我要七娘做媽媽。”

澤元眼睛溼潤了,蹲下身子,說:“渝梅乖,爸爸知道渝梅想媽媽,讓爸爸問問琪孃,她願不願意做渝梅媽媽,好嗎?”

渝梅點點頭,說:“好的。”

澤元站起來,看見兆琪滿臉是淚,悲痛不已。他立刻神情凝重,語氣低沉問道:“我知道我提的問題過於草率,或許過於不嚴肅。但是我還是想問你:你是否願意做渝梅的媽媽?”

兆琪直視澤元的眼睛,目光冷靜而理智。沒有因爲澤元當面向她求婚而激動不已。因爲理智讓她明白對於澤元的愛慕已經從當初少女熾熱的愛戀中走出來了,經過時間的冷卻、鬥爭的鍛鍊,讓她變得成熟進而理智許多。更重要這些年爲了共同的崇高事業而奮鬥過程中結下同志情誼,將原來的愛情昇華到一個更高更純潔的境界。此時的她已經不會再如那些少男少女因爲愛而死去活來,因爲情而昏頭昏腦地喪失了人生的目標。她知道此間澤元的愛是戀人加同志的愛,更純潔更牢固,更爲理智。

“謝謝您!”澤元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雖然她沒說一句話,沒點一下頭,但是從她的目光中讀出了,她願意!

兆琪笑道:“你把我的手弄痛啦!”

澤元忙鬆開手,捧起她的手,不住地吹,連聲說:“疼嗎?對不起,對不起……”

兆琪用手輕輕拍了澤元臉一下:“瞧,把你急的,我沒怪你呀。”

澤元一下抱住她,攬在自己懷中。

長文馬上用手捅了捅渝梅一下,“快叫媽媽,快叫媽媽。”

渝梅撲過去叫道:“媽媽!媽媽!”

兆琪立刻蹲下身子,抱起渝梅,親了親:“渝梅乖,渝梅是爸爸媽媽的好乖乖!”澤元抱着兆琪,也親了一下渝梅:“渝梅乖,媽媽喜歡渝梅!”

長文和長武立刻拍着手雀躍歡呼起來:“好啦,好啦!妹妹有媽媽啦!我們有大娘嘍!……”

澤元和兆琪相視而笑。

那一天澤元在學校上完課,在林間小徑上散步,正在思考一道微分幾何中光滑曲面拓撲變形問題。迎面走過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學生,專心在揹着什麼。他的相貌、走路姿勢和身高一眼看去,都像一位熟人。澤元停下腳步,細細瞅着,當那人擦肩而過時,他猛然回憶起了,脫口叫道:“李偉業!”

那人一聽,站住了,回頭問道:“先生,您是在叫我?”

澤元看着他那張稚氣而年輕的面孔,搖搖頭,說:“不,不是叫你,因爲你實在太像我的一位熟人。他若活到今天,也該有四十七、八,五十上下了。”

“先生的親戚?朋友叫李偉業?”那學生對此有些感興趣。

“是的,他是我表哥,大姨的兒子!”澤元深情地回憶着,“一位英雄,一個好漢,是我們的驕傲!”

“真的?”那青年學生穿的有些寒酸,一身洗得發白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學生裝,袖口領口都起毛了,膝蓋和肘拐都打了補丁,可是洗的很乾淨,腳下是一雙家縫的舊布鞋,沒穿襪子。手裡拿着厚厚的講義。憑感覺澤元認定他是個積極向上的進步青年。

澤元拍拍他肩部,問道:“同學,可以告訴我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任木子,是數學系一年級的。先生,您是咱們系裡著名的晏澤元教授把。”

“什麼著名教授!以後叫我晏先生就行啦。”澤元非常高興,能認識這麼一個好學生。

臨分手時,澤元還是那句話:“你真像我的表哥李偉業!”

那個星期天任木子從學校回到北碚溫泉的家。他母親正在給人家洗衣服。娘倆日常吃穿全靠替人家漿洗衣服掙錢來維持。

“伯孃,我在大學裡認識一位教授。”任木子告訴他的母親,“說我太像我伯伯,他叫了伯伯的名字,說伯伯是英雄、好漢。”

母親立刻覺警起來,問道:“這位先生姓啥?”

“他姓晏,叫晏澤元,是數學系主任,大名鼎鼎的晏教授,說伯伯是他表哥。”

“啊,是澤元表弟。兒子,這麼多年伯孃一直在找的,就是他!”母親激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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