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澤懷騎着一匹純種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頭。這匹純種馬是他在重慶時向劉怡鳳討來的，是英國運來的純種馬。李浩和偉業則騎着兩匹川東馬走在最後面，中間是三百多穿灰土布軍裝的士兵，排成單列，浩浩蕩蕩開進晏家灣。
自打十多歲離開晏家灣之後澤懷就再沒回來。當時太夫人還在，老太太一手把持着晏家偌大產業。煥文回川任鹽道道臺後老宅再添興旺。現在澤懷回鄉，又該光彩一次了。老宅前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的曬穀坪。老宅從先祖就修砌有三丈高青磚圍成高牆，上面是有五尺厚，除了箭垛還有高高的城樓，鐵皮包得嚴嚴實實的大門。門邊兩隻青砂石雕成的兩米高大石獅，威風凜凜足鎮四里八鄉。不難看出這一切都是防“匪”的。大門內迎面是照壁，上面用青花瓷鑲貼成一個大大的福字，繞過照壁，裡面是花壇，假山。花壇裡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假山上佈置了幾處微型亭閣樓臺和枯鬆翠柏。地上鋪滿石磚。正面大堂檐下大匾是“進士及第”。兩邊門框是柏木雕刻一副對聯：“寵辱不驚，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天外雲捲雲舒。”
澤懷站在地坪中看着大堂的匾額及對聯，心中好笑：“這些祖宗還真有些逍遙灑脫的味道，可惜，到頭來都一個空。”
在門前迎接他的是老管家老迪。老迪是本家一個叔爺輩的。太夫人在時他就當了三十年管家，現在已經六十開外，依舊照管着晏家老宅。自打太夫人去世，煥文在省城，這兒就是他做主了，於是他讓自己三十歲兒子煥慶，稱做小慶做二管家，幫他四處跑跑收租收高利貸。
老迪帶着小慶來見澤懷：“不知少爺要榮歸故里，老奴和犬子沒能前來迎接，實在是失禮，少爺只要有吩咐……”
澤懷不耐煩打斷他的話：“好啦，好啦，再別叫我什麼少爺了。老爺和太太們都在省城遇難了，我是這家的長房長孫，自然就是一家之主。從現在起，叫本司令老爺。聽清楚了，家中任何人一律叫本司令老爺，不準再稱少爺了。”
“是，老爺。“老迪和小慶父子倆齊聲叫道。
老迪看見澤懷穿一身藍色將校呢軍服，戴一頂尺多高的帶金色流蘇的筒形軍帽，扎着亮晃晃武裝帶，挎一把亮閃閃的長刀，腳下一雙光亮得蒼蠅都要打跟頭的黑色高筒牛皮靴，戴一雙白手套，拎一條馬鞭，不時在皮靴噼啪敲兩下嚇人，後面跟着一大羣軍官士兵。這種架勢和陣仗，就連當年做了道臺的老爺返鄉省親的時候都沒見過。看來這位新老爺真是帶兵的大老爺了。
老迪陪着小心，問道：“老爺，帶這麼多人榮歸故里，可有什麼事情吩咐？”
“嗯，這話問到點子上了，吩咐下人，趕緊開倉，量出二百擔上等穀子，交給革命軍。還有叫賬房取出三千大洋，我要帶走。”澤懷大模大樣吩咐道。
老迪不知其故，問道：“老爺，這二百擔谷，三千大洋，做何開支？”
澤懷冷笑一聲：“穀子，是今年糧稅。大洋是我給弟兄們發的軍餉！”
小慶看了父親一眼，插言道：“老爺，你是革命軍大司令，如何還要交糧稅？士兵軍餉，如何還要司令來發？”
澤懷不耐煩：“這個你們就別再問了。本司令自有本司令的道理。快，吩咐下人快去取出糧食和大洋，耽誤了本司令大事，本司令就要軍法從事！”
老迪和小慶一看澤懷變臉，面面相覷，連忙說：“是，是，小的們馬上就辦，馬上就辦。”
這對父子趕緊下去辦事去了。
澤懷領着李浩和偉業進了大堂坐下，僕人和丫環立刻沏好茶水、端上水果。
“副司令，表弟，用茶！”澤懷儼然是主人。
坐了一會兒，澤懷指着外面掛的匾額和對聯，說道：“副司令，表弟，瞧見了吧，咱家過去是大清皇帝的臣子，自二百年前湖北進四川起，世代傳家。今天本司令卻成了推翻皇帝的功臣，你們說好笑不好笑！這真是當官的，世代都當官，討飯的，輩輩都討飯。”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李浩和偉業在一旁只能陪着乾笑兩聲。心中很是不平，卻沒有言語。
偉業牙根咬得緊緊的。這些日子他深有感觸，澤懷雖然是司令，又是新軍革命黨，號稱革命前輩，可是他的作風卻讓他生疑。他那付老爺架子讓人受不了，每天給他端茶遞水、穿衣刷皮靴的勤務兵就三、四個。自從澤懷的隊伍進了長壽，外逃的人慢慢都回來了，關門的店鋪有做開生意了，長壽恢復了往日的熱鬧。那些個商戶天天在酒樓裡宴請澤懷。開始澤懷還要李浩和偉業陪他一起去。李浩和偉業去了兩次，見那些商戶財主個個吹拍奉承，實在看不慣，也就不去了。澤懷就把自己從重慶帶來的兩個大隊長帶上赴宴。天天吃得爛醉，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牀，這麼一來出操的事情只能由李浩和偉業管了，甚至連勤務站崗也都由李浩和偉業來分派。更讓生氣的是澤懷在重慶招的人中兵痞無賴不少，在兵營中閒來無事不是打牌賭錢就是打仗鬥毆。每一次偉業要懲處他們，一、二兩個大隊長就跑去找澤懷，讓他來向偉業求情，弄得偉業只能草草收場。偉業只能嚴加約束自己的三大隊，不讓他們染上惡習。也只能從嚴訓練自己的三大隊，很快這支隊伍被他訓練成一支紀律嚴明、能打能衝的隊伍來。
一天偉業在訓練完對李浩說：“伯伯，這叫個啥子革命？財主還是財主，討飯的還該討飯，到底革了誰的命？司令他們哪兒象個革命軍人，官老爺的崽仔是革命軍的司令？這個革命，我不相干啦！”
李浩不能總帶着水菸袋，所以學會抽葉子菸。這是下層勞動人民抽的大衆煙，簡單易操作，只是煙味太大，一般人抽不習慣。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兒子，別發牢騷，既然當初咱們是爲了推翻韃子，擁護共和。這中華民國剛剛起來，滿清小皇帝還沒退位呢。革命只到了一半，咱不能打退堂鼓。幹一幹，再說吧。你伯孃和媳婦還在接官堡，明天派個可靠的人把你我的餉錢送回去，家裡等錢買米下鍋呢。”
偉業沒說話，自己媳婦在他出來時已經懷孕了。現在該會生了吧。
澤懷和李浩一行人在大堂上喝茶閒聊，這時老迪來了，後面跟着小慶和三個託着木盤的僕人，木盤上裝着捲成一卷的銀元紙封。
“老爺，奴才叫下人把二百擔米都挑到門外壩壩上了。這裡是犬子小慶從賬上支的三千大洋，請司令老爺查收。”老迪弓腰彎背地稟報道。
澤懷站起來，說：“副司令，表弟，去外面壩壩上看看。”
一行人走到大門外，看見曬穀坪上，一擔擔籮筐裡裝滿黃澄澄的穀子。偉業上前數了又數：“司令，正好二百擔。”他數完了喊道。
“好，叫你的兄弟，每人擔一擔回長壽。”澤懷吩咐道。偉業立刻命令七、八中隊的二百人挑起穀子走了。
“表弟，過來。”澤懷叫人拿來一個結實布袋，“把這些銀元驗看一下。”
偉業只好走過去，拿起木盤中銀元封一個個打開，一五一十的數起來。
“司令，正好三千塊。”偉業如實答道。
“好，表弟，這三千銀元，就用你的馬馱回長壽，交給庶務長，讓他給每個士兵發二塊大洋，小隊長四塊，中隊長五塊，大隊長六塊，司令參謀長十塊。”澤懷吩咐道，“你得帶十個人護衛你，免得出事。”
“是，司令。”偉業行了一個軍禮，帶人走了。
“老迪，過來，你馬上吩咐下去，準備十桌酒菜，我要請左鄰右舍鄉親和族中父老，司令準備同大家敘敘舊。還有準備百十人的飯菜，晚上我們兄弟要另外打牙祭。”澤懷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