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剛走出客棧不遠,澤元看見一大羣人在街邊,七嘴八舌紛紛議論什麼。澤元走進看清楚,幾個鄰居正把一家五口人的屍體擡出房門擺在街邊。
“唉!太慘了,多好的一家人呀,當兵把糧食全搶走,一家人全餓死了。”
“哎喲,難爲你,莫講了。就這麼下去,保不準明天后天你我也都餓死啦。”
“是啊,是啊,造孽啊,造孽啊……”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我們吧!早日脫離這個苦海吧……”
……
看見這付慘狀,聽着這些議論,澤元想起陶教授,他趕緊朝臥龍寺走去。
已經到了十二月底了,圍城已經十個月了。苦難似乎遙遙無期。西安人覺得那年冬天特別冷,凜冽的北風像刀子把臉割得生疼,身體從心裡往外冷,漫天風沙塵土瀰漫整個城市,一片黃乎乎的,十多步就不見人影。澤元用圍巾把頭臉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穿着金三爺給的老羊皮大衣,快步向學校。進了臥龍寺,他直撲陶教授的房間,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馬肉,進門喊了一聲:“陶老師!”沒人應聲。澤元向裡一看,陶仲明正仰面躺在牀上,睜着眼,張着嘴,一動不動。
“陶老師!陶老師!”澤元大喊兩聲,陶老師依然一動不動。澤元知道情況不妙,他伸手在他鼻孔前試了試,一絲氣息都沒有。他手中的馬肉一下子掉在地上。
“陶老師!陶老師!”他嚎啕大哭起來。
澤元一邊大哭一邊高叫着:“陶老師!陶老師!……”跑進教室他大喊道:“陶老師!陶老師被活活餓死的!同學們,我們再也不能忍下去了,我們要活命!我們必須出城!”
往日擠得滿滿的教室,如今少了一大半人。
“對!咱們要活命!咱們要出城!”同學們也跟着喊起來。
他們衝出教室,敲響了臥龍寺的大鐘,餘校的師生聚集到大雄寶殿前面的空場地上。
數學系主任楊貴寶教授站在石階上大聲講道:“老師們,同學們。我們是讀書人,與軍閥毫無關係,爲什麼要我們在西安被圍十個月,毫無任何意義做軍閥混戰的殉葬品!陶教授和其他十多位老師,還有六、七十位同學都因無糧可吃而活活餓死了!我們不能沉默了,照現在這樣下去,我們會全部餓死在這裡的。同學們,我們該怎麼辦!”
“要活命!要出城!”衆人齊聲吼道。
“我們要活命!我們要出城!”楊貴寶說道,“我們要去司令部請願,要田總司令放我們出城!”
“對!到司令部去!”衆人一起喊道。
幾百名師生高舉着“要活命!要出城!”的巨幅白布橫標語,浩浩蕩蕩向鐘鼓樓北街的陝西省政府主席兼西北五省邊防軍總司令部官邸走去。
官邸門前堆滿鹿砦、鋼柵欄,守衛的士兵如臨大敵,刺刀上槍、子彈上膛,端着槍對着學生喊:“不準靠前!這兒是……”
一位三十出頭肩上扛着上校牌牌的軍官從裡面出來站鹿砦後面,打着官腔:“做啥哩?不老老實實在學校讀書哩,想造反哩!”
“我們快餓死啦!要活命,要出城!”衆人七嘴八舌喊開了。“要出城,要活命!”
“別亂嚷,亂嚷,派兩位代表來講話。誰來!”軍官知道這麼亂喊他也無法招架的。
正巧楊貴寶正在和澤元站在頭一排商量如何同軍方進行談判呢。
軍官指指他倆:“你們倆是談判代表嗎?知道在司令部門前聚衆鬧事該如何處罰嗎?格殺勿論!”
“不可!長官,我們全是西北大學師生,手無寸鐵,何談聚衆鬧事。我們來向長官請願,實出無奈之舉。學校裡至今已經餓死十多位老師,六、七十名學生。如果再困於西安,老師和同學都得餓死光了。我們在這裡請求田總司令發個慈悲,放我們出城,讓我們幾百人活命呀。”澤元一聽格殺勿論,急了,搶前一步說道。
“這個……”軍官支吾開了,“這……這個……”說不出個子午卯醜來。
楊貴寶趁機說道:“長官,剛纔這位同學代表說的請求,求您進去轉達田總司令,可以吧。”
軍官緊皺眉頭,面有難色,姓田只命他拒不答應這邊的條件,他如何敢違背。
澤元可忍不住了,大聲斥道:“如果西北大學的教授、老師和學生全都餓死了。北京政府追究下來,田總司令總司令,如何回覆!陶仲明教授、楊貴寶教授,還有其他一些教授都是留英留美的歸國學者,尤其是陶仲明教授是留英博士,妻子還是英國溫莎公爵夫人的親侄女,英國王室的親戚。陶教授餓死了,洋人一定要追究的,田總司令擔待得起嗎?”
軍官一聽,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當聽到死者妻子是洋人且是王室親戚時,頓時臉色煞白,擱不住了,連忙說:“貴同學,請稍等一下,我立刻報告田總司令,立刻報告田總司令。”說完轉身進了司令部。
十分鐘後,剛纔的上校軍官回來,面帶笑容說道:“奉總司令之口諭,本人奉命向西北大學師生轉達總司令之命令:鑑於西北大學乃我陝西唯一之國立大學,學校所有教授及學生乃西北五省之精華。本總司令兼省主席特別准許西北大學師生自由出入西安,出入之通道指定爲長樂門。出城後之安全,本部概不負責。”
衆人一聽齊聲歡呼起來。甚至有人喊出來什麼“田總司令英明!田總司令大恩大德!”
澤元對楊貴寶說:“教授,既然田總司令准許我們出城了。眼下時間尚早,何不派人出城去與劉軍商議一下,讓他們保證我們出城後的安全呢。”
“對,對。”楊教授認爲有道理。他上前兩步對上校軍官說:“長官,勞煩你給長樂門守軍打個招呼,就說我們派一個人去城外商議,讓劉軍能保證我們安全處城。”
軍官乾澀一笑:“唉,你們是得隴望蜀呀,就照你們的辦。”
“中!中!”楊貴寶忙不迭表示謝意,“長官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
澤元一把拉住楊貴寶:“教授,出城交涉的事,就由學生去辦,行啵?”
楊貴寶從澤元剛纔的表現看出來此人是個有膽有識的年輕人,心中很欣賞,說:“中,就你去!”
軍官派了一名小連長和兩個士兵帶澤元去了長樂門。
其餘的人都解散回家了,楊貴寶帶了十幾位同學護送澤元去長樂門,分別前約好晚上在臥龍寺等澤元消息。
長樂門守軍找來一個大筐和一根粗麻繩,把澤元吊下城去。澤元落地後,守軍放下吊橋,讓澤元過橋,然後守門又把吊橋拉起。
澤元舉着一面白旗邊走邊喊:“不要開槍的,我是來談判的。”
一路走過去,幾里路纔有了一個劉軍士兵從秦襄王陵大土堆後面出來:“站住,做啥哩?”
澤元舉着白旗說:“我是西安城裡西北大學派出的代表求見你們長官。”
“好哩,站住,稍等等,我給你問問。”當兵的邊說邊轉身到村子裡去了。
一刻鐘之後,當兵的回來說:“連長叫你去問話哩。”
然後領着澤元朝村子裡走去。到了一個門面前,當兵的說:“你站在這裡,我進去報告。”
過了一會兒,他從一間屋出來說:“連長叫你進來。”
進了門樓,裡面是個農家院子,掀開正房棉簾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南面窗下是一鋪大炕,炕頭生着火爐子。連長和幾個排長光着膀子在炕桌上擲骰子,面前堆着一堆銀元和紙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