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當時明月在(二)(文)
與此同時,皇城壽安宮西次間。
金磚墁地,光可鑑人,映着那耀目的日光呈現出富麗堂皇的天家氣象。緊靠西牆,紫檀木鏤空雕花炕几上的文竹百寶櫃中陳設有歲寒三友圖青花玉壺春瓶、珊瑚寶石盆景和青玉雕進寶圖盆等各式珍玩。炕幾下便是臨窗大炕,鋪着石青纏枝寶相花紋織金錦毯,正面設着織金重錦福壽花卉靠背,聯珠松鶴團花紋錦迎手及暗花明黃緞坐墊,上面零散着畫琺琅花鳥手爐和銅鍍金嵌燒藍鏡表。中間炕桌上擺着紅木蓮花邊嵌螺鈿福祿壽三星圖戲小插屏,海晏河清玉燭臺和一個黑漆描金彩繪花鳥圖案的長方漆盤,漆盤內放着白玉帶蓋茶壺及翠玉帶蓋玉碗。
慈聖皇太后頭戴金嵌珠寶折花壽字鈿子,髻後插着金鑲珠石松竹靈壽簪,勒着二色紫金嵌瑪瑙遮眉勒,身着品月緞緙金團壽菊花夾氅衣,外頭罩着石青緞繡平金雲鶴紋袷褂襴,雍容華貴,寶相莊嚴。此刻正斜倚着紅漆嵌螺鈿百壽字炕桌,轉動着手中的伽楠香木佛珠唸唸有詞。
肅文帝陪侍在側,身着明黃地八團彩雲金龍妝花緞便袍,束金鑲碧玡玖線紐帶掛帶挎,金累絲鑲松石葫蘆式齋戒牌,端起桌上長方漆盤內的翠玉蓋碗遞了過去,笑道:“這是四川總督進貢上好的菱角灣茶,兒子覺着很好,母后也嚐嚐。”
太后閉目不言,直到又唸完一段經文,方纔睜眼淡淡笑道:“皇帝有心了。哀家老了,也吃不出好劣來。這些新鮮玩意兒還是皇帝自個兒留着吧。”
肅文帝面色一僵,笑容僵硬在脣邊,好一會方訕訕道:“明個就是母后聖壽的正日子,兒子已經督促教坊司樂女和南府的優伶們加緊演練。還命人從宮外傳了京城最有名的‘集秀班’來預備在聽黃鸝館新搭的大戲臺上唱您最喜歡的《滿牀笏》。⑴”
太后聞言,深邃淡漠的眸子裡隱隱閃過一絲不以爲然的冷笑:“滿牀笏?依哀家看還是唱一出《打金枝》⑵最好。”
肅文帝見她面色不豫,語氣冷然,不似平日裡那般善目慈顏,心中便也有些忐忑,一時竟不知如何搭話。
太后見肅文帝眼中泛起一絲惱怒,暗悔方纔不該因遷怒當衆給他難堪。音調遂降了下來,柔聲道:“皇帝可知謹明侯府前幾日鬧得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險些就成全京城的笑話了。”
肅文帝眉頭微蹙,沉聲答道:“兒子昨夜倒是聽皇后提及一二,都是謹明侯糊塗,治家不嚴。”
太后屏退左右,拿起炕几上銀雕花仙鶴腿水菸袋清吸一口,緩緩吐出一縷菸圈,掐絲琺琅九桃蝠薰爐裡燒着香餅,清幽的煙雲裊裊上升,瀰漫空際,和屋內的水煙香混合摻和,真是異香撲鼻,如入芝蘭之室。
“皇帝以爲這只是謹明侯府的家事,殊不知裡面可是大有深意呢。霏丫頭真是可憐,遭了這麼大的罪卻被一個卑賤的妾室壓着不敢作聲兒。說起來全是哀家誤了她。原看着念遠那孩子好,生母早逝,家裡人口簡單,霏丫頭嫁過去了不至於受委屈。沒想到堂堂郡主,不問情由竟被罰跪祠堂兩天兩夜,又懷着孩子,差點就母子雙亡。這分明就是給哀家難堪,打了咱們整個皇室的臉兒!”
肅文帝原本因着皇后一番梨花帶雨,心想着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又因倚重肖家,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見太后這般說辭,心裡也暗惱肖家仗着權勢便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因起身謹容道:“母后教訓的是,是兒子思慮不周。”
太后見肅文帝如此恭順,顏色初霽,趁熱打鐵道:“皇帝也是一時偏信了他人的讒言。哀家知道那肖氏是皇后的親妹妹,又礙着肖家的情面,你自然爲難。既然不能嚴懲肖氏,不妨給霏丫頭一些補償也就罷了。”
肅文帝聽了這話,心下一鬆,拊掌笑道:“那朕就加封永平郡主爲公主,享俸銀四百兩,祿米四百斛,與中宮所出的和敬公主同等。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搖了搖頭,輕啐道:“歷來郡主加封都是爲了在她們出閣時添些尊榮與體面。這會子卻不相宜。”
肅文帝因問道:“不知母后有何良策?”
太后自嘲道:“哀家一個老婆子,能有什麼高見。只是聽聞民間有句話叫:夫貴妻榮。謹明侯前些日子不是上摺子請皇帝賜封世子嗎?哀家看不如就給了念遠那孩子吧。”
肅文帝面露難色,猶豫不決,低頭半晌不語。
太后知他素有心結,因嘆道:“哀家知道,吟繁是哀家的孃家人,你不喜歡她連帶着也不待見承乾。念遠那孩子與承乾素來親厚,你就一併都看不慣。”
這話着實重了些,肅文帝忙起身行禮道:“母后這話真真教兒子無立足之地了。”
話音一頓,肅文帝眼神空洞,悽然的目光透過茫茫的天際不知望向了何方:“清漪臨終前拉着兒子的手苦苦哀求讓朕善待太子,爲了皇室的和睦與天下的安定,兒子不得不爲承佑多多考慮。”
太后扶了他起來,長嘆一聲,正色道:“太子與承乾都是哀家的孫兒。皇帝疼惜太子,哀家又如何能不疼。正因爲如此才更要籠絡中山王。你如今委屈了他的女兒,打壓着他的女婿,他心中如何能不怨。要不然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稱病不出。金川之戰何等兇險,太子既非熟讀兵書,又從未踏足沙場。皇帝難道真的放心讓他獨自統領三軍?爲了那點子虛名,竟要置太子於生死一線不成?愛之足以害之啊。”
肅文帝聞此言,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忙連聲答道:“母后所言甚是,是兒子太過急切,險些置承佑於險地而不自知,他若真因此有絲毫閃失,讓朕將來有何面目面對清漪。朕即刻下旨封中山王爲定西大將軍任三軍主帥,太子爲副將兼任監軍,大軍三日後開拔。朕要親自在城樓上爲他們煮酒助威。”
太后欣慰地點了點頭,嘆道:“皇帝能這樣想那真是社稷之福了。太子雖爲副將但隨軍出征等同於御駕親征必能使三軍士氣大振,所向披靡,凱旋而歸指日可待。那時老百姓又怎能不感念皇帝與太子的仁心厚德。”
肅文帝連連點頭答應着,母子倆這時才語笑晏晏談論起明日聖壽的節目來。
一時交泰殿派人來請,道是俞真人進宮進獻今日煉製的丹藥。肅文帝聞言急急忙忙行禮正要告退。太后卻不發話兒,視線有些模糊的眼睛這會子卻直勾勾地盯着百寶櫃中的玉石仙人祝壽圖盆景若有所思,手指上的金鏨古錢紋護甲輕輕釦着炕桌一角。
直到案几上的黑漆彩繪樓閣羣仙祝壽鍾噹噹響了兩聲,太后這才如夢初醒,看着肅文帝腦門上急出的星星汗珠,方不疾不徐道:
“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哀家如今精神短了,有些事兒也懶得理會。有句話一直擱在心裡,這會子也不得不說了。皇帝年歲也不小了,怎的還如此荒唐。那長生不老之說本就虛無縹緲,不可盡信。皇帝這些年來在東西六宮安放道神符板,御花園裡大興土木修建仙人承露盤,甚至親穿道衣在安放祖宗牌位的太廟大肆舉行法事,美其名曰:爐火修煉。這些哀家都沒有多說一句。只是這金丹仙藥着實蹊蹺,想當年先帝便是迷戀求仙煉丹卻不料誤食了‘既濟丹’而龍馭上賓。拋下咱們孤兒寡母,那時的悽惶無助哀家這輩子也忘不了。聽說那俞真人進獻的‘甘露丸’乃是用未嫁女子的天葵血製成,這等污穢之物怎能入口。皇帝不如先賜予臣下,若果真見效那時再親自服用也不遲。”
肅文帝聞得此言,面色頓時一暗,眼中隱隱露出一絲怨懟,鼻子裡冷哼一聲,語氣不善冷冷道:“母后多慮了。俞真人並非江湖術士。他煉製的‘甘露丸’朕吃着甚好,猶如返老還童一般,整日裡神清氣爽,精力百倍。況且採陰補陽之說古來有之,請母后日後莫要再出言唐突仙人。難不成您不想看到兒子長生不老,江山萬年?”
說罷也不顧太后那氣得鐵青的臉便拂袖而去,身後傳來了極度壓抑的低吼聲:“來人,將這些雕有仙人的阿物兒都給哀家遠遠兒扔出去。日後哀家宮裡不準有這些腌臢玩意兒”。。。。。。
⑴《滿牀笏》爲清代傳奇劇目。“滿牀笏”原是一個典故,說的是唐朝名將汾陽王郭子儀六十大壽時,七子八婿皆來祝壽,由於他們都是朝廷裡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壽時把笏板放滿象牙牀。後來這個主題被畫成畫,編成戲劇,寫入小說,在民間廣泛流傳。至明清兩代,《滿牀笏》成了從官場到民間的重頭戲,被用來借喻家門福祿昌盛、富貴壽考。
⑵《打金枝》講的是汾陽王郭子儀的三子郭曖爲唐王的乘龍快婿,因與妻昇平公主琴瑟不調,引發了一場皇室姻親的家庭糾紛。這一頗具政治色彩的家庭紛爭被後人編成戲文,名爲《打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