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間,朱家上房燈火通明,朱老爺子端坐在太師椅上,擡手重重拍了一下桌面,質問道:“趕緊說,把事情前前後後,來龍去脈都給我說清楚,錦堂他到底怎麼了?”
朱三斤紅着眼睛,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把那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因着事發突然,作爲當事人的他,也是緩不過神來,只能是有什麼說什麼。
原本事成之後,朱錦堂帶着一隊人馬押着十幾輛馬車的糧食,返程去往滄州,準備在那裡坐船走水路,再回德州。
畢竟,如果走水路的話會更快一些,朱錦堂歸心似箭,自然希望能早一點到家。
“朝廷一說要打仗了之後,老百姓就跟着人心惶惶的。大少爺未免會出事,特意請了一隊鏢師和小的們一起押着糧食回來。原本是萬無一失的,可不知什麼時候……許是出了城之後,我們好像就被什麼人給盯上了。雖說走的是官道,可是路上幾乎沒什麼人,僻靜得很。大少爺騎馬在前,身旁跟着兩個鏢師,一邊趕路一邊望風,走了一整天也沒見什麼人影兒。大少爺……大少爺說要趕在天黑之前找到一處可以落腳的村落,所以大隊人馬都跟着加快速度,只是路上積了不少雨水,泥濘難行。天黑了,大家也沒尋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便只能在路邊找出乾淨的地方,暫時歇歇腿腳。”
朱三斤說的斷斷續續的,但也沒人出聲打斷他,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夜裡風涼露重,那些鏢師隨身都帶着酒壺,想要喝上兩口取取暖。可是大少爺不準,說是這裡太僻靜了,未免出事,大家還是保持清醒的好。那些個鏢師都是些喜歡耍滑頭的人,當着大少爺的面不喝,可是背地裡尋了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個個都喝了不少。大少爺一直留意着周圍的動靜,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小的上前詢問,只聽大少爺說道,這裡太安靜了,雖說沒有村落也沒有人,但連動物的叫聲都沒有,實在太奇怪了。小的聽了這話,只叫家裡的夥計們都打起精神來。”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哽咽了一聲:“約莫過了二更天左右,小的困得實在不行了,便依着半截子的樹樁打起了盹。誰知,沒過片刻就給大少爺給推醒了,大少爺沉着張臉,眉心緊蹙地對我說,告訴大家準備好傢伙,對面的草叢裡有人影兒再動。小的一聽這話,便嚇得坐了起來。小的擡頭細看,果然看見對面有幾個鬼鬼崇崇的人影兒,小的原本還以爲是自己眼花了,可是等那些人突然一股腦地衝出來的時候,小的才知道事情不好了……那些人一上來,沒有先急着搶糧食,而是先把火堆兒給踢滅了。黑沉沉的夜色裡,誰也看不清楚,可是小的聽見了大少爺的聲音,可出了大少爺的聲音,周圍還有很多別的聲音,打鬥的聲音,小的一時就有些慌了,小的喊着大少爺,可大少爺似乎被什麼人纏住了,好半天沒有回話。所有的事情就這麼亂成一團,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小的靠在糧車上,等了好半天,只聽有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事情成了,咱們撤。”之後,便沒了打鬥的聲音,只剩下滿地痛苦的呻吟聲,小的摸出火摺子打來一看,只見家中的夥計和鏢師,都癱倒在地,不是沒了動靜,就是蜷着身子呻吟不止。小的查看一圈,只見糧車好端端的放在哪裡,分毫沒動,剩下的人傷的傷,死的死,可唯獨不見大少爺的身影。小的後來舉着火把,找了一圈可就是不見大少爺的蹤跡……小的後來回到原地等消息,凌晨時分,小的才發現有人在其中一輛糧車上貼了張字條,上面寫着,“要想人沒事,就把糧車留在原地,次日正午去南邊十里外的高家崗村口領人。報官見屍!”小的生怕大少爺有事,就照着他們吩咐做了,那些受傷的人,一個個都沒法趕路,小的便讓他們等在原地,守着糧車。小的就一個人去了高家崗村,結果等了整整一天也沒見到大少爺,之後小的原路返回,卻發現糧車早已不見了,那些夥計也都不見了,空蕩蕩的,一個人都不剩了,只有那滿地血跡,讓人害怕。”
他一鼓作氣說完這話,隨即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起來。
他也是怕死,當初站在原地沒動,方纔保住了一條小命。可是,他把大少爺給弄丟了,就算是保住了命,也是沒法和主子們交代,他連夜快馬加鞭地趕回來,路上差點累死了一匹馬,用了足足五天的時間。
不過,這五天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五年那麼漫長。
朱老爺子聽罷,雙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不知道朱家這會招惹上了什麼人,只知道錦堂這次定是凶多吉少。
這幫人不管是什麼來路,都絕非善類。他們既搶走了糧食,也清麗乾淨了人,若是錦堂真落他們的手中,豈不是……
老爺子活了一輩子,也見慣了不少風風雨雨,可像這樣的事情,他還是人生第一次遇到。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沒動彈沒說話的朱峰,這會已經是臉色越來越白,攥緊雙拳,心頭像是在滴血一般疼痛難忍……
他只有朱錦堂這麼一個兒子,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也要跟着毀掉一半……
朱老爺子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神情無比堅定認真道:“馬上報官,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情,我一定要讓官府追查到底。”
朱峰聞言,微微沉吟道:“可是如果報官的話,錦堂會不會有危險?”
就算氣憤難耐,他也不想意氣用事,畢竟,兒子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朱老爺子沉聲道:“他們既然搶走了糧食,可見是爲了求財。而且,他們一定知道錦堂的身份,如果還想要銀子的話,就不會輕易動他。那麼多糧食,不管放在那裡都是一樣的惹人注意,只要官府追查下去,定能發現點什麼纔是。如今,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咱們越是快些行動,錦堂得救的機會就越大。”
“好,兒子現在就去找劉大人。”朱峰轉過身去,腳步匆匆。
坐在旁邊的朱峻,也跟着站起來道:“大哥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人雖然白天的時候,險些動了手,但現在家裡出了事,就沒時間計較那麼多了。
朱峰和朱峻一前一後出了屋子,朱老爺子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心中惡狠狠地想,若是有人敢動朱錦堂一根毫毛,他就算拼上這條老命,也會要他們全家一起跟着陪葬。
柴氏也有些坐不住了,對着朱老爺子福一福身,道:“我去看看婆婆和大嫂。”
朱老爺子沒有回話,只是由着她一個人下去了。
朱老太太尚在昏厥之中,陸大夫給她連紮了幾針,方纔讓她稍微恢復了些精神,可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黎氏的情形比她稍好一些,可是因爲太過悲傷的緣故,睜開眼睛之後,便開始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來。
柴氏還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勸她纔好,只是走到一邊,交代屋中的丫鬟們道:“你們一個個可要管好自己的嘴,方纔聽見的事,出了這個屋子就不能再提起半個字,否則,我斷斷不會輕饒了你們。”
事出突然,黎氏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如今,朱錦堂兇吉未卜,所以還是暫時不要聲張的好,旁的不說,光是沈月塵那邊就要一點消息都不能走漏。
柴氏深深地嘆了口氣,心道,這可如何是好?她雖然看不上長房,但從沒有希望過朱錦堂出事。自家人到底是自家人,再怎麼爭,再怎麼搶,也不能傷及性命,更容不得外面的人來算計迫害。
黎氏的哭聲傳得老遠,朱老爺子聽着,只覺聲聲刺耳。
那朱三斤依然動也不動地跪在原地,像是個木雕似的,他的心中這會又愧又怕,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如果可以將功補過的話,自然最好,可萬一找不回來大少爺的話,他這條賤命也沒必要留下了……
朱錦堂失蹤不明的消息,給朱家上房蒙上了一層陰鬱地灰色。
柴氏留在上房呆了一夜,整晚都沒有合過眼睛,待到清晨時分,眼睛已經被熬得通紅。
她擅自做主,把消息裡裡外外地封鎖起來。雖然不知道能瞞到什麼時候,但多瞞一天是一天了。
這樣的事情,一旦被沈月塵知道了,勢必會驚了她的胎……柴氏心想,想來若是老太太緩過神來,也會和她做出一樣的決定。
這一夜過得格外的漫長,黎氏早已經哭得不成人形,至於朱老太太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只是手持着佛珠發愣,嚇得楊嬤嬤跪在她的跟前兒,含着眼淚道:“老夫人,您可得挺住啊。”
朱老太太緊緊地攥着佛珠,顫聲道:“若是錦堂有個什麼閃失,我這條老命也不用留着了。”
楊嬤嬤見她說出這樣泄氣的話,忙道:“老夫人,您可不能這麼想啊。大少爺是何其機靈厲害的一個人,絕不會有事的。”
老太太紅着眼眶道:“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之前,莫要告訴月塵那孩子知道。她現在最是受不得驚嚇。”
楊嬤嬤點頭道:“二夫人昨晚已經交代過了。”
家裡已經出了一件大事,決不能再出任何的差錯了。
楊嬤嬤安撫了老太太一番之後,便走到門廊下面,招手叫來兩個丫鬟低低的吩咐兩聲,便打發她們各忙各的出去了。
雨下了一夜,還是沒有停。
沈月塵擡頭看天,只見頭頂上那灰濛濛的一片,不免微微搖頭。
忽地一陣微風吹過,夾帶着清涼的雨絲落在她的臉頰上,沈月塵不覺後退一步,半闔上窗戶,心道,今天怕是又不能出去了。
春茗方纔出去轉了一圈,只覺,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
平時人來人往的地方,今兒卻是半個人影都看不見。
春茗不知道人都跑到哪兒去了,有心想要找了個人問一問,卻半天也沒看見一個人影。
春茗暗自納悶,卻沒和沈月塵說起這件事,依舊如平常一樣,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的衣食起居。
沈月塵因爲不用過去晨昏定省,所以一時之間也不知道上房那邊的消息。
朱峰和朱峻連夜找到了劉府尹,將朱錦堂失蹤不明一事,告知於他。
雖說,朱錦堂失蹤的地方,不在德州境內,但劉大人也不能放手不管。畢竟,朱家的勢力擺在那裡,他不能不伸手幫忙。
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每多耽擱一天,就讓朱家人的心裡揪緊了一分。
朱峰迴府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京城的阮家去了信,這種時候,朱家很需要他們的幫助。
朱老爺子認定朱錦堂不會出事,因爲那些瞭解朱家背景的人,一定不會爲了愚蠢到那種地步。
如果只是求財,那就不敢見血。若是一旦見了血,就必定會是血海深仇了。
朱家人會拼勁所有力氣,使用所有的手段,找出幕後的黑手,然後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焦急不安地等待了兩日,朱峰有些按耐不住了,他向父親提議,自己要親自去一趟滄州郊外,打聽兒子的事情。
朱老爺子不肯同意,“家裡突然出了這樣的事,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如從前了,一番車馬勞頓之後,如何能應付得了那邊的大事小情。”
就在這時,朱錦綸突然上前自告奮勇道:“爺爺,大伯,不如讓我去一趟吧。”
朱峻聞言,立刻反對道:“你過去有什麼用?”
其實,他知道自己兒子的能耐,只是不希望他去冒險罷了。
朱錦綸坦然道:“我在滄州認識不少朋友,想要打聽些什麼,十分容易。那些糧食決不可能憑空消失,想要運走或是藏起來的話,不可能不被人察覺,所以只要我能打聽到糧食的下落,也許就能打聽到大哥的下落。人命關天,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所以,事不宜遲,我還是越早動身爲好。”
朱峻自然不捨得自己的兒子去冒險,但心裡還是暗自給他覺得驕傲。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他還能沉得住氣,不急不慌地想着辦法,可見是個能擔事的。
朱老爺子原本心裡屬意的人選,也是朱錦綸。
見他這麼說,不免點頭道:“錦綸啊,難爲你能這麼懂事,爺爺可就指望你了,不,應該說咱們全家都指望着你了,你一定要找到你大哥的下落才行。”
朱錦綸自然知道,這幾句話的重量。
他萬萬沒想到,朱錦堂會突然出事,而且,連帶着把朱家的糧食也給搶走了。
朱錦綸之前也曾經經常在外行走,可還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到底是誰敢動他們朱家的人和糧食,這一點實在讓朱錦綸覺得無法忍受!
因爲是朱錦綸自告奮勇要求要去的,柴氏有心想勸他,卻也沒用,最後只能無奈地捶着他的肩膀,道:“好端端的,你去逞什麼能?那邊現在正亂的很,你要是也被人盯上了可怎麼辦?”
朱錦綸安撫母親道:“母親放心,我此番過去會帶足了人手。而且,越是這種時候,兒子越不能退縮,不是嗎?如果畏畏縮縮的話,以後如何能當這一家之主呢?”
柴氏聞言微微一怔,心裡明白了他的想法。
是啊,這會家裡人全都急得焦頭爛額,是他立功表現的好時候。
朱錦堂如今已經是凶多吉少了,能不能回來還得看天意,如果他回來了,那一定是朱錦綸盡力尋找的功勞,如果他不能回來……那麼,朱錦綸順理成章,就要成爲朱家的一家之主了。
眼下,朱家已經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找的關係也都找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天由命地等消息了。
不過,一晃兩天的功夫過去了。
沈月塵遲遲不見黎氏過來,不免心生詫異,平時每天都要過來的她,怎麼會突然沒了興致。
會不會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或是黎氏的身子不舒服?
沈月塵讓春茗過去打聽了一下,結果卻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消息。
黎氏好像真的病了,而且,病得還很嚴重,整日臥牀不起。
不光是她一個人病了,老太太這幾天身上也不爽利,每天讓陸大夫來來回回地看了又看,卻也沒說究竟得了這麼病。
沈月塵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如果生病了的話,怎麼沒人來知會自己的一聲呢。
春茗安撫她道:“許是老爺太太們怕小姐擔心吧。若是真病了,小姐過去探望一下,萬一沾染上病氣就不好了。孕婦最忌諱的就是生病了。”
沈月塵知她說得有理,但還是覺得不妥,只道:“無論如何,總得知道是什麼病才行啊。”
春茗忙道:“小姐別急,奴婢一會兒親自過去一趟代小姐給夫人請個安,看看死不是真的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