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白霧之下,看什麼東西模模糊糊的,不夠真切。
門房的小廝們,都被那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大黑熊給嚇了一跳。一個個紛紛後退,退回到門後躲起來,手邊有什麼就拿什麼,嚇得滿頭是汗。
門房的管事正在屋裡偷懶,聽見外面的動靜後,連忙披上棉襖,探頭向外面看了幾眼,只見,大家夥兒一個個都像是見了鬼似的,着急忙慌地關上大門,嘴裡還嚷嚷着喊道:“快點關上門,千萬別讓那東西撲進來。”
管事聽得一頭霧水,腳步匆匆來到外間,質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話,都說外面來了一隻大黑熊,呲嘴獠牙的,太嚇人了。
那管事睡眼惺忪地聽着他們的話,頓時有些惱了,直接飛起一腳就踢了過去,低聲罵道:“睡迷了的東西。城裡怎麼可能會有熊呢?我看你們一個個就是欠揍,趕緊把燈籠都掛好了,別耽誤了事,回頭被主子們教訓。”
他的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了咚咚的捶門聲。
衆人聞聲皆是一怔。
管事見沒人過去開門,頓時又惱了幾分,只道:“都杵着做什麼?還給我不過去應門!”說完,又要擡腳踢人,誰知,卻被那小廝閃身一躲,膽小地說:“我可不敢,一定是那頭熊瞎子撞過來了。”
“不像話的東西!我看你們幾個纔是熊瞎子呢!見過熊瞎子會敲門的嗎?還成精了呢?”
那小廝被他訓得低下了頭,可還是不敢上去看門。
敲門聲一聲響過一聲,管事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幫不中用的東西,親自抽出橫栓,把大門慢慢地打開一條縫兒,帶着一分小心。
他一擡眼,只見,門外站着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而且,還長着一張熊臉……
那管事也被嚇了一跳,正要張嘴喊出聲來,卻見那熊臉的下面,赫然地露出一張黑不溜秋,鬍子拉碴的人臉來,方纔把那聲喊叫給嚥了下來。
馮管事在朱家當了十多年的差,閱人無數,自認爲是見過不少世面,還從沒有被什人和事嚇到過。
不過,眼前這一位訪客,實在太過生猛了。且不說,這一身熊皮的打扮,光是那張殺氣騰騰的臉,依舊已經想要讓人敬而遠之了。
這人到底是人是怪,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馮管事下意識地用身子抵住大門,瞪着來人問道:“你是什麼人?大清早地敢來朱家門前挑事?”
熊皮人眼神直勾勾地看了他半響,然後轉身指了指停在臺階下的馬車,嗯嗯哼哼了幾聲。
馮管事滿臉狐疑地順着他的手指,望了過去,那馬車上似乎躺着一個人,躺在一張黑乎乎的毛皮下面,不知是死是活。
馮管事雖然心裡有點發憷,但還是揚聲道:“滾滾滾!滾到別處撒野去!”
那熊皮人聞言,二話不說直接伸出手去,一把揪住馮管事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硬生生地從門裡給拽了出來。
馮管事細胳膊細腿的,毫無反抗之力,雙腳沾不着地,只能嘴上喊着道:“你這野人,大清早來找晦氣!也不看看這裡什麼地方……”
門後的小廝見狀,不敢再躲了,紛紛拿起長棍衝了出去。
誰知,那熊皮人對馮管事並無任何歹念,只是將他扔到馬車跟前,隨後把車上的毛皮褥子掀開,露出裡面滿臉病容的人來。
車上躺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失蹤數月之久的朱錦堂。
馮管事吃了一嚇,原以爲是自己看花眼了,忙湊過去仔細地瞧了瞧。
朱錦堂一身襤褸,滿身都是傷,有些碎布條子包紮起來,身上蓋着件髒兮兮的破棉被,外面則是那張毛絨絨的皮褥子,帶着一股子腥臭的潮味。
馮管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望着朱錦堂,顫聲喚作道:“大少爺,大少爺……”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探了探朱錦堂的鼻息,見他還有呼吸,差點沒哭出來。
朱錦堂的眉心微蹙,動了動乾裂的嘴脣,輕聲喃喃道:“回家……月塵……”
這會,圍上來的小廝們見狀,一個個連忙扔掉手中的長棍,齊心合力地把朱錦堂擡了進來。
那熊皮人站在原地卻是沒動,馮管事忙讓着他道:“這位恩公啊,多謝您救了我家少爺,小的方纔有眼無珠,看錯了恩公,還望恩公莫怪,小的在此先給您賠個不是。您隨小的進去喝茶取暖吧。小的這就是去給主子們報喜信去。”
這是大大的喜訊啊!簡直比大少奶奶生個少爺還要讓人歡喜。
可那熊皮人還是不動,又轉身指了指自己的馬車,似乎不放心停在這裡。
馮管事心急回去報信,見他不走,便又道:“恩公放心,您的馬和車,小的會派人妥善安置的。這會天寒霧重的,咱們還是先進屋去吧。”
聽了這話,那人方纔肯挪動了腳步。
馮管事隨即親自跑去上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給朱家二老報信,說是大少爺被人給送回來了。
朱老爺子的煙桿當場掉在了地上,遲疑了一下,才道:“你再說一遍。”
馮管事用袖口抹一把眼淚,含笑道:小的方纔說,大少爺回來了,給人給送回來的。”
當初,朱錦堂出事的時候,就是這樣突然。如今他回來了的消息,還是這樣突然。
朱老爺子只覺得眼前發黑,身子晃了幾晃,虧得是坐在椅子上,若是站着,怕是當場就要暈過去了。
朱家二老連忙派人去傳話,把朱峰朱峻還有黎氏和柴氏,除了尚在昏睡的沈月塵,其餘的人全都叫了過來。
朱錦堂全身是傷,還發着高燒,直接被小廝們擡進了房間。
黎氏最先跑了過去,望着兒子滿身髒亂,一臉病容的樣子,頓時嚎啕大哭地撲了上去,“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啊!你可是把娘給嚇死了……”
黎氏痛哭不止,朱峰也是紅了眼眶,緩緩走到兒子跟前,見他昏迷不醒的樣子,忙低了低頭道:“快去請陸大夫過來。”
黎氏哭得肝腸寸斷,柴氏見狀,有些看不過去了,忙上前扶了她一把道:“嫂子快別哭了,錦堂還不容易纔回來,咱們還是先給他看病要緊。”
看他的樣子便知不好,而且,身上這麼髒,總要清理清理才行。
柴氏垂眸盯着朱錦堂的臉,看着他這副慘兮兮的樣子,隱約可以猜得到,他這幾個月過得是什麼樣日子。
許是,老天爺有眼,又或是他的命數未盡。他能死裡逃生地回來,也算是一件好事。
黎氏止住了哭聲,卻止不住眼淚,轉身從丫鬟們的手裡,接過溫熱的毛巾,一點一點地給兒子擦着臉,見他的嘴脣還幹着,又用棉花沾着熱水,給他潤了潤脣。
他的臉頰瘦得都凹下去了,黎氏心疼得緊,朱峰看着也是難受,有些不忍心地轉過頭去,對着默默流淚的母親,安撫道:“母親,錦堂都回來了,您們二老也可以放心了。”
老太太含淚點了一下頭,自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旁邊的老爺子卻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搖了搖頭道:“到底是誰?把我的孫子折磨成這副樣子?”
朱錦堂回來,當然最好,可看他的樣子,必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朱老爺子心中的喜悅只能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便是深深地憤怒。
敢把自己的孫子弄成這副模樣的人,必定心存歹毒。
老爺子在心裡默默地想,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管是誰做得,他早晚都要爲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陸長風一直留在西側院,隨時留意着沈月塵的動靜。
她整個人精力虛脫,尚在昏睡之中,不過脈象平和,並無大礙。
陸長風常在朱家進進出出,自然知道朱錦堂失蹤多時一事,這會見了他,不免意外,但也只是眸光微微一頓,臉上的神情還是平靜如常,並無任何改變。
朱錦堂的額頭滾燙,但四肢冰涼,此乃發熱的症狀。
陸長風親自手持剪刀,剪去朱錦堂身上破舊不堪的衣裳。
他的身上全是傷,刀傷,擦傷,燙傷,還有一道道尚未癒合的鞭痕,有的傷口已經結疤,有的已經開始發炎……他肩上的那處傷口最是嚴重。陸長風可以清晰看得出來,這傷口是如何再癒合之前又被撕裂,而且,還沒有重新結痂。
只是這一道傷口,就可能讓他失血過多,直接喪命!
陸長風皺着眉頭,立刻着手替朱錦堂處理傷口。
依他來看,朱錦堂這會已經是隻剩下半條命的人了,如果不及時醫治處理的話,那他身上的傷口發炎化膿,便是神仙也難救得了他了。
陸長風用純度極高的烈酒爲朱錦堂清洗傷口,然後又用鹽水輕輕擦拭了一遍。
那些用過的棉花,全都沾滿了血污。
黎氏見狀,再次掩面而哭,心痛得就像是要碎掉了似的。
朱峰見妻子如此激動,也顧不得許多,只伸出胳膊將她攔在身前,輕聲安撫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老天爺既然把錦堂給咱們送回來了,就不會再讓他出事的。”
黎氏伏在丈夫的肩上,抽泣不止,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
陸長風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方纔把朱錦堂身上的傷口處理乾淨。
老太太插空問道:“大夫,我孫子的身子怎麼樣?會不會有事?”
陸長風深吸一口氣道:“大少爺暫時還無性命之憂,只是診治起來,須得小心謹慎才行。這裡不便施針用藥,還是把他平放在牀榻之上,在下才好按部就班地爲他醫治。”
須臾,朱錦堂被轉到了次間的大牀上,他上半身沒有穿衣服,下身則已經換上了乾淨的長褲。
陸長風給他下了幾針之後,又命丫鬟給他喂下兩碗藥,總算是讓他有了些許反應。
黎氏聽見朱錦堂的聲音之後,忙挨着牀邊坐了下來,握着他的手,一臉殷切地問道:“錦堂啊,你醒了?睜開眼睛看看娘啊。”
朱錦堂的眼皮子動了動,微眯着眼睛看了看黎氏,輕聲喃喃道:“我被人害了……月塵……”
他的聲音極輕,黎氏俯下身子去聽,只聽見“月塵”這兩個字,忙回道:“你好好的,月塵她好着呢。她昨兒剛給你生個兒子,白白胖胖的兒子。”
朱錦堂的意識尚不清楚,腦子裡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楚母親說的話,嘴裡依舊喃喃地喚着沈月塵的名字。
望着兒子蒼白憔悴的臉,黎氏不禁含淚望向老太太道:“他這麼惦記着月塵,不如讓她過來瞧瞧吧。”說到此處,已是黎氏聲音哽咽,忙掏出手絹來按按眼角。
老太太擺擺手道:“可使不得。月塵纔剛剛生下孩子,這會虛得坐都坐不住呢,如何能過來看他?而且,這會天寒,萬一讓她不小心着了涼,坐下病來,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認爲,再急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功夫。
沈月塵剛開始坐月子,萬一落下病根兒,可要跟着她一輩子的。
人都回來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就這樣,朱錦堂整晚都在東次間裡休息,陸長風足足看了他大半宿的功夫,見他出了汗,方纔去到門房那邊,稍微眯上一會兒,養了養神。
朱家二老和朱峰,還有黎氏皆是一宿沒閤眼。待過了戌時,朱錦堂好不容易又醒了過來,雖然只有片刻的功夫,卻已經能認得人了。
聽見他對着自己喊“娘”的時候,黎氏整個人都跟着顫抖了起來,一把拉過兒子的手,放在嘴邊親了又親,道:“你可把娘嚇死了。”
朱錦堂這會還在忍受着傷痛的折磨,眉頭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結,面色難受,但眼神還算清亮,看東西也有了焦點,不想剛進門的時候,雙眼無神,眼神空洞,像是看不見東西似的。
他只是醒過來了一小會兒,便又昏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西側院那邊也來了消息說,沈月塵醒了。
老太太聞言,便道:“既然醒了,那就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吧。”
那回話的丫鬟點了點頭,正欲轉身出去,卻見有人已經先行一步,掀開了簾子。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沈月塵。
她的臉色白得嚇人,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腫腫的,裡面佈滿了血絲。
她喘着粗氣,一手撐着門樑,一手捂着下腹。雖然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可裡面卻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寢衣。
老太太見狀,微微一怔:“你這孩子,怎麼穿着這身就過來了?”
她剛生下孩子,這會怎麼能下地亂走呢?
春茗和翠心緊隨其後,伸手要扶着她站好,卻被她輕輕推開。
雖然身上還疼得很,但此刻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瞪大了雙眼,緩緩掃視一圈,最後發現了躺在牀上的朱錦堂,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樣,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她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在做夢,還是真實的。
應該不是夢吧……沒關係,就算只是夢也好,只要能讓她看一看他也好……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沈月塵只是稍微怔了一下,便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腦子裡一團繚亂,身子一陣陣地向前傾倒,馬上就要摔倒似的。
黎氏連忙把牀邊的位置給她空了出來,將她扶到了朱錦堂的身邊。
沈月塵直直地盯着朱錦堂,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緒相當複雜,有歡喜,有驚詫,有委屈,有擔憂,還有深深地眷戀。
黎氏滿心擔憂地看了她一眼,生怕她會震驚過度,暈了過去。
沈月塵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一下,白皙的指尖微微顫抖,不敢用力,彷彿生怕自己碰過他了之後,他就會突然消失不見……
他的身體溫溫的,也瘦得嚇人,裸露的胸膛肩頭傷痕累累,猙獰而又可怖。
沈月塵心下一顫,一時無話可說,喉嚨裡就像是被厚實的棉絮堵住了一樣。
“錦堂回來了,你也安心吧。”
這會,黎氏也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安慰她的話,猶豫半響,只說出了這麼一句。
沈月塵的手伸出來摸向他粗糲的手,輕輕撫摸着,無聲地笑了笑,繼而淚水閃閃道:“我就知道他會回來,他一定能回來。”
絕望和希望,來得都是如此突然,讓人措手不及,無從準備。
雖然,她一直堅定地相信,朱錦堂還活着,只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而已。不過,她想得這樣好,這樣堅定,可絕望殘酷的心情,還是每時每刻地如影隨形地跟在她的左右,試圖動搖着她所剩不多的那一點點信心。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在一瞬間都傳化成了苦盡甘來的甜。
沈月塵靜靜的坐在他的身邊,低着頭看着他,一言不發,誰也猜不到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老太太和黎氏見狀,對視一眼之後,便帶着衆人退了下去。
這會,讓他們獨處一下也好。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如今,終於圓滿地化上了一個圈,是該讓她一個人靜靜地緩一緩。
沈月塵輕輕俯下身子,小心地避開他身上的傷口,只是把頭輕輕地枕在他的胸口上,然後,清清楚楚地聽着他的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她的眼中滿是淚,微微一動,便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胸口。
許是,在夢裡被她的淚水所沾染,所打動……
朱錦堂的睫毛翕動了兩下,然後無意識地一聲輕吟,忽地緩緩地擡起了左手,掌心穩穩地落在了沈月塵的頭上,像是知道她在這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