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裡,太極殿上,朝議正熾。所議者,無外乎青州邢杲,幽燕韓樓,以及南來之元顥,三處亂局是也。
邢杲在齊地風捲殘雲,其勢正盛,自是不可小覷。韓樓廣據幽燕,若自吐斤洛周那時算起,實是爲亂已久,所屬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謂棘手。更有甚者,此二賊已私相呼應,一個欲圖北上,一個打算南下,一旦他兩家串聯起來,則河北再失,大魏東半壁江山一朝淪喪也。
正因如此,朝臣裡頭,十個倒有九個力諫:“必先伐邢杲、韓樓也。”
至於南方元顥,洛陽朝廷聽說銍城、下邑失守,先還緊張了一陣,可聽說來犯之敵不過區區七千,便沒幾人再去議論。
期間也有人進諫,譬如度支尚書、給事黃門侍郎楊侃就言:“元顥當初在關中時,曾連續轉斗數十場,屢戰屢勝,以一己之力穩住了豳州、東夏州與夏州三州形勢,因此聲望本高,且其人乃獻文帝孫,宗室近支是也,一旦入魏,易得國中人望,實在不可不防。”
可惜,一殿之中,自皇帝元子攸以下,加上掌權的元天穆在內,並無幾人在意。
待奏報再至,說是河南大雪,道路不通,白袍軍已然退兵而回,於是太極殿裡,再不聞一言一句與元顥有關。楊侃嘆息之餘,還不死心,乃默默退開一邊,再想說辭。
仔細思來,其實這事也屬正常---休說魏國上下對南來的這支七千人隊伍不甚在意,便在建康城中,樑國諸公多半也覺着,樑主蕭衍此舉,純粹就是搪塞元顥罷了。
朝議遂定,以驃騎大將軍、上黨王元天穆統帥洛中精銳,出征邢杲、韓樓。又命建忠將軍高歡領麾下竇泰、段榮、彭樂等,一併爲輔。
照道理元天穆代爾朱榮坐鎮洛中,本不該輕出,可他也是凡人,也想名耀當世。眼見得爾朱榮在河北一戰平滅葛榮,費穆則在南境威風八面,元天穆豈能不生出念想?說穿了,他位次雖高,其實戰功平平,全仗着身後爾朱榮之勢罷了。
別人當面不說,元天穆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自個憋得難受,於是早早寫了急信送予爾朱榮處,言:“無有戰功,無以立威,何得爲天柱門面?”
爾朱榮觀信沉吟,覺着有幾分道理,又想朝中尚有爾朱世隆坐鎮,費穆也已領兵歸朝,洛中不虞有變,當下回信同意。
朝會將散,楊侃幾個又跳將出來,就南方之事據理力爭。元子攸想了想,乃下詔:“睢陽爲南面門戶,斷不可失。即以睢陽守將丘大千爲都督,許以便宜行事之權,節度豫東各郡縣,以阻元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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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旨到了睢陽,丘大千驟得重任,激動不已。也不管數九寒天,風雪交加,一拍腦門定了下來,竟要一口氣趕築九座新城,以拱衛睢陽;此外,還要擴納人馬,以增睢陽兵力。
九城齊築,工程浩大,睢陽城那點家底自是遠遠不夠。丘大千可不慌張,大剌剌就行起節度之權來,號令四方郡國、縣府齊來相助---出人,出錢,出輜重。
出人?
各郡縣也就那麼點兵衛,眼瞅着南軍就在眼前,誰曉得會不會突然來襲?聽說對面那樑將叫陳慶之的,當初就是他親自帶兵,雪夜中奔襲百里,一鼓拿下了渦陽城。這等人,豈能不防?所以自家這些兵衛肯定要留着,萬萬不能分了去睢陽。
可丘都督催得實在緊,怎生應付?沒奈何,只好強徵民夫。還嫌不夠?那便找治下世家宗族救救急,湊些私屬部曲出來,一併送往睢陽。
出錢?
河南雖不似六鎮、關中、河北等地叛亂叢生,可這些年來,除開本就不低的賦稅,又因國家動盪,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不知交了多少回,日子也不好過。
這大寒天的,也沒個收成,困苦人家飽了一頓就要餓上兩頓,何來閒錢上繳?便催死也沒用。再去找豪強宗族時,話纔出口,人家一張臉已臭得跟鹹魚無二,可那也沒辦法,厚着臉皮要唄。
出輜重?
東西還算是好湊---若是普通百姓人家,只管糾集兵丁闖進家中,也不囉嗦,凡糧米、柴薪、乾草、土布、鐵器。。。搶了就走;強宗大族的莊子裡物事恁多,斷不能放過,反正差不多已算翻了臉,眼下萬事,皆以交差爲上。
然而東西好湊,往睢陽轉運卻難---北風呼號,冰凍三尺,車馬實難行也。一路之上,處處見牛馬倒斃道邊,人皆苦不堪言。
一頓折騰下來,豫東地界怨聲載道。有世家子怒曰:“如此橫徵暴斂,正是衣冠塗地,還不如奉迎當面北海大王!”
丘大都督可聽不見這些閒言碎語,此刻他登高望遠,見九城環伺,猶如衆星拱月,把個睢陽城牢牢拱衛當中,正所謂銅牆鐵壁、堅不可摧,不由得哈哈大笑:“此等堅壘,何人能破?島夷若來,直如甕中捉鱉,必是手到擒來!”心情大暢,大笑之餘,恨不能再高歌吟誦一回,只可惜,沒那文采。
可沒算完。
丘大千築完九城,不但不放民夫歸返各郡,反而強辭嚴令,要各郡各縣再添兵衛至睢陽,藉以充實睢陽及九城守備。若有不從,便即以抗旨不遵之罪,派兵抄滅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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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郡縣無奈,忍痛割愛之餘,更在鄉中強徵硬拉,免不了又是一通雞飛狗跳。
要說丘大千這廝也是心大,玩了命似地擴充睢陽兵馬,到最後一點數,竟湊出整整七萬大軍來。固然明眼人一望即知,這裡頭多半是些民夫充數,可與當面敵軍一比,到底已十倍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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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轉眼到了魏永安二年(樑大通三年)。
正月裡,冰雪尚積,未見兵戈。
二月裡,雪融道開,丘大千打起精神,每日裡親自騎馬巡弋九城,卻依舊不見下邑樑軍有分毫動作。
至三月,草長花明,杏雨梨雲,猶然不見白袍軍蹤跡,丘大千反倒急了,暗忖:當面那叫甚麼陳慶之的,恐怕是徒有虛名。我辛辛苦苦築下銅牆鐵壁也似的九城,單等他與元顥自投羅網,本是好計。可他要是不敢來,我不是白費功夫?我麾下已得七萬大軍之多,每日裡糜費都是個天數,如若寸功不立,陛下聞說,多半也要責怪我怯戰罷。。。
一念至此,丘大千坐立不安,徹夜難眠。第二天他眼睛通紅,登堂高呼:“召集兵馬,隨我南下攻打下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