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城的城門洞裡,一撮守門卒呼啦啦聚攏一團,你一言我一語,神情激動,口沫橫飛。
“去歲無端端給拉來築城,已是掏空了家底。眼下又走不脫,硬留在這睢陽當兵,春耕全叫耽擱了。這般下去,家中哪裡還有活路?可憐我那三歲娃娃,小小年紀,餓得後背貼肚皮。。。”一人說着,眼淚泊泊而出。
“可不是?你再瞧瞧俺,兄弟三個一股腦全給抓來充作兵丁,家中就剩俺白髮老母。她老人家孤零零一個,腿腳又不便,怎生個活法?”一人接口說完,恨得連連跺腳。
“你兩個也是好笑,這當口還記掛家中。”另一人苦笑道:“樑人不多時就要來襲,有那閒功夫,還不如先想想俺們自個活不活得下去。”
“哎!就說第一城罷,那些個睢陽兵穿最厚的甲,持最利的矛,弓箭木石也充足,結果呢?叫人家白袍兵一輪猛衝就登了城,戰不幾時,連主將丘彌也教梟去了腦袋。你們再看看自個,一身單薄布衣,一把生了鏽的短刀,怎麼守?若撞着那乾白袍大蟲,死都不知怎麼個死法!”
衆人想起第一城城頭兀自高掛着的丘彌人頭,竦然一驚,個個作害怕狀,一時無語。
過得半晌,人叢中年歲最大的那個開了口:“康哥兒,你讀過書,又是卞家人,這裡就數你懂得最多。大傢伙都慌了神啦,要不。。。你幫我幾個合計合計?”
喚作康哥兒這位,若往大了說,出身濟陰卞家,那可是響噹噹的天下名門。不過康哥兒本人只是庶支旁系,還是卞氏睢陽分支裡頭的庶支旁系。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只在這第二城中當個小小的守門隊主。
康哥兒先是笑了笑,繼而收起笑容,正色道:“大夥兒都是鄉人,那我就直說了罷。”
“直說,直說!”
“南軍曰白袍軍者,取銍城、收下邑、敗丘大千,皆彈指之間,堪稱天下勁旅,難以匹敵。又此軍南來,迥非樑人犯境,實北海大王舉義旗、驅爾朱,告慰河陰英靈是也。我等無謂抵抗,但急切時,當附北海大王,無損忠義,不傷宗門。”
康哥兒一口氣說完,不帶半點停頓,要麼這康哥兒天生口才好,要麼就是這一番說辭,他早是背個滾瓜爛熟。
只是這話兒文縐縐的,大傢伙可實在聽不大明白,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說些什麼纔好。
康哥兒反應過來,訕訕一笑,又道:“就是說,打是打不過的,白白送死罷了。而且對面白袍兵,實則是咱大魏北海王的部下,都是自己人,可犯不着與他等拼命。”
“自己人。。。那該怎麼做?”
“怎麼做?”康哥兒嘿嘿冷笑:“你以爲我不在睢陽城裡好好待着,非跑來這第二城做個守門的差事,是發了失心瘋不成?”臉色一厲,壓低了聲音道:“不如開了城門,早早投降!”
場中先是一靜,隨即那兄弟三個全給拉了壯丁的門卒叫將起來:“康哥兒說得極是!他姓丘的不管我等死活,我等又管他做甚?”
“就是就是,去他耶耶的,誰替他丘大千賣命?”
“那就全聽康哥兒的,總好過白白送死。”
康哥兒伸出手指,做個“噤聲”的動作,便往懷中摸索一番,變戲法也似掏出面疊好的白旗來,原來早有準備。
“待會兒白袍兵來時,大夥兒合力打開城門,老丁就負責搖晃這白旗兒。”
“得咧!”
“阿滿和小五去對面巷尾蹲着,盯住城頭的守兵,萬一有甚動靜,立馬給我等比劃信號。剩下的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萬一白袍兵不及入城,還指着我等守住這城門!”
“好咧!”
。。。。。。
白袍軍說來就來,鋪天蓋地。白袍灼目,譬如平日裡起了一道山洪,好不駭人。
離着第二城尚有兩百步遠,就聽到木軸轉動發出來的“吱呀吱呀”聲響,定睛看時,當面城門豁然洞開,門洞下有人使勁晃動白旗。
樑軍一愣,不自覺間,反倒緩下了腳步。門洞裡頭老丁急得滿頭大汗,白旗舞得愈加猛烈。
陳慶之當機立斷:“分五百兵,宋景休先入。魚天愍再領五百兵隨後。餘者,皆隨我壓陣。”
宋景休得令,領着五百白袍軍急急衝向城門。城頭守軍也已發覺城門洞開,慌亂之下,鼓譟聲一片。
城下巷尾,阿滿和小五東張西望,就怕城頭或者別處守軍發覺,待聞城頭鼓譟聲起,曉得大事不好,頓時面色發白。兩個嚥下一口口水,巴巴往城頭看去。
結果出乎意料,城頭守軍雖在叫喊,卻壓根沒人下城,遑論爭奪城門。入眼處,反倒好幾處都有人尋來白布白衣,急急忙忙掛上旗杆。。。
阿滿和小五先是一呆,繼而笑出聲來:原來城頭那些兄弟,也都一個心思。
遂得第二城。
。。。。。。
白袍軍馬不停蹄,箭指第三城。
第三城守卒有樣學樣,高掛白旗,大開城門。
第一第二第三,轉眼間三城皆失,睢陽東南面門戶大開。見勢如此,陳慶之也沒了一座接着一座取城的耐心,領大軍徑往睢陽本城。
今日白袍軍辰時過後發動進攻,此刻午時未至,已連取三城,兵抵睢陽城腳下,一時士氣如虹,喊聲震天。
陳慶之手揮處,黃驄馬如電飛出。裴果單人獨騎,舞動長槊,於陣前耀武揚威。
城頭有魏將號稱神射者,拈弓搭箭,一箭射來。裴果不慌不忙,輕輕鬆鬆一揮長槊,羽箭即爲格飛不見。
“來而不往非禮也!”裴果掛槊摘弓,“嗖”的一箭射上城去。箭隨聲至,正中那魏將面門,吭也不吭,仰頭便倒。
丘大千就在近側,叫濺起的血花淋個滿頭滿臉,心膽俱裂。周遭部屬,俱面色如土。
城下樑軍陣中,有大旗冉冉升高,迎風招展,殊爲醒目。非爲南樑青旗,反是一面黑水王旗,上書大大一個“魏”字。
陳慶之不拘小節,令打起元顥旗號,瓦解魏人軍心。
“丘大千!”裴果聲若雷霆:“魏王有言,若是早早開城投降,則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若不降時,丘彌就是你的下場!”
丘大千頹然坐倒,揮揮手,有氣無力:“開城,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