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月光裴果辨得方向,一刻兒貓腰潛行,一刻兒走壁飛檐,幾個上下已到了千金坊後院落。忽然他輕咦一聲,眉頭皺起---原來千金坊最後頭那白天見到時還空空蕩蕩的大院子裡,這時竟滿滿當當停了近二十駕大馬車,車上堆得老高,裝得正是地窖裡那些糧秣口袋;一車雙馬,均已套好轡頭,只是馬眼都叫黑布蒙上了,這是讓馬兒不發聲響的粗淺法子。
裴果心頭滿是疑問,想了想,躡手躡腳攀上後院落的屋檐,慢慢潛到一處停住。若記得沒錯,這下頭,正該是白日裡那間自內閂上的內室。裴果循着屋檐爬到背向月光處,在這裡揭開片瓦,當不至因爲透光而被發現。他動作輕盈,手指間卻穩重有力,無聲無息間,兩三層瓦片已然移去。。。
鼻間傳來一股幽香,淡雅醉人。這已是裴果第三次聞到這獨特的香味---第一次是在那如夢似幻的幽夜;第二次則是今日白天,裴果將欲撞開此屋房門時,正是這股香味讓他患得患失,突然就沒了撞門的勇氣。也正是這股香味,引着他今晚莫名煩躁,竟至潛行到了此處。
自外頭看這屋子時,幾乎就是漆黑一團,可從屋頂掏空處看下去,原來屋內尚有一燈如豆。雖然光線朦朧昏暗,裴果依舊看得到下頭兩個模糊身影,正隔着一張矮几說話。
一個脆麗女聲響起:“叔父,真個不能耽擱了?今晚必須走麼?”
裴果胸口如遭巨木撞擊---這分外好聽的南地糯語,不是那日晚間的樑國小娘還能有誰?原來,她果真是千金坊的人。
答話的是個清雅男聲,裴果再熟悉不過,正是千金坊的東家陳先生:“不能耽擱了!今日地窖所藏已然暴露,萬一哪個有心,竟能推斷出來我等的圖謀,等下去豈不壞了大事?怎麼?你在武川還有事情要辦?”
裴果心頭一緊:這幹樑人果然欲圖不軌!
樑國小娘答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擔心,眼下冬日未到,我等早早北去,這些糧秣衣帛看在柔然人的眼裡,便沒那麼要緊了。。。”
裴果一皺眉:聽他等的意思,是要運送這些糧秣衣帛去蠕蠕那裡?怎會如此?樑人怎會與蠕蠕勾搭在一起?
陳東家輕笑道:“九真多慮了。說到底,就算加上我等藏在城外的庫存,這些個糧秣衣帛統共又能有多少?能餵飽多少柔然人?所謂禮輕情意重,爲叔此次北去,不帶珍寶古玩,反把玩物賣了去換柔然人最缺的糧秣衣帛,可不正是爲了表達我大梁的誠意?想那柔然主阿那瓌也是一代雄傑,怎會貪圖玩物?他自該明白孰輕孰重!”
裴果雖不明白陳東家到底圖謀些什麼,聽到這裡也知他等怕是圖謀不小,眉頭皺得愈發緊了。。。驀地心底一漾:原來她叫九真,似乎還是這陳東家的侄輩。
“那就好!”九真的聲音再起:“叔父的智謀自然沒得說,嘻嘻,以白日之事爲由息業三天,將那些武川本地的夥計都給放了假,如今坊裡,全是樑國過來的自家弟兄,可不會壞了事。弟兄們已然將車馬備好,眼下都在屋裡歇息,只待叔父您一聲令下,便可出發!”
“不急!”陳東家道:“我使陳貴買通了北城門丁,約好的四更天開門。這會兒還有些時間,且讓弟兄們多休息片刻。”
九真又問:“這許多車馬一同出城,動靜不小,會不會驚動叱幹邛?”
“無妨!”陳東家道:“我日間已與那財迷說過,這些糧秣衣帛就是爲了販賣掙錢。即便他發現我等連夜運走,我也可以與他說,這是因爲今日突然出了狀況,不得不提早運去其他軍鎮處理,免得留在武川夜長夢多。他滿心都是那五成份子,還癡心妄想自個能在武川落個好名聲,嘿嘿,怕是巴不得我等早早運到外鎮販利。”
“哈哈!三天以後我等早已遠走高飛,到時叱幹邛發現千金坊人去樓空。。。真想瞧瞧這混賬東西氣急敗壞的模樣!”九真忍不住笑了起來,俄而又道:“叔父,你說這魏國是沒人了麼?竟然用叱幹邛這等貪財無能之輩爲邊鎮大將,簡直荒唐!”
“不是魏國沒人,實在是這六鎮積弊已久,破落荒殘,也只有叱幹邛這等人甘願守在此處。但有門路,誰人不去洛陽做那清流顯貴?每日裡鶯歌燕舞,詩詞歌賦,輕輕鬆鬆便可晉遷,豈不快活?單說斂財,可也比在這六鎮強了太多!”
“洛陽的清流顯貴?那不還是一羣索虜麼?沐猴而冠就以爲自個是正朔本源了?簡直笑掉人大牙!”
“也不能這麼說。須知北地豪宗大族甚多,家學淵源,不見得就輸了給建康。旁人不說,就說河東裴氏罷,那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門,無論東西南北哪一支,誰敢小覷?”
“叔父你是想說那裴果麼?嘻嘻,河東裴氏自然是上品高門,淵明公亦是當世名士,可那裴果麼。。。”
裴果霍然聽到九真說出自己名字,心頭大緊,一瞬間全身肌肉都有些僵住。。。不料九真就此打住,裴果沒來由一陣失望,再鬆下來時,才發現身上涼颼颼的,叫夜風凍得不輕。
這時陳東家的聲音再次響起:“此次北去,短期內當不再回返武川,裴果的事兒,恐怕要暫時放一放。終是大事要緊,淵明公定能體諒我等。”
裴果一愣:我的事兒?我有什麼事兒?淵明公又是誰?怎麼聽着與我有些淵源?疑問一個接着一個,簡直讓裴果就快忍受不住,恨不得就此跳將下去,一發問個明白。
九真“嗯”了一聲,說道:“待大事成了,我等總要南歸,武川乃必經之路,到時再來一趟便是。”
“好!”陳東家點了點頭:“時候不早了,我回屋收拾一下。四更天鑼一響,大夥兒便即出發!”
陳當家說完這句,起身出門,步聲踢踏,戛然而止,應是去了二樓起頭那一間。
九真這時吹滅了燭火,底下頓時漆黑一片。裴果只恐被她發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動不動。忽然九真好聽的糯語又起,悠悠揚揚:“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聲下復高,猿啼斷還續。嘻嘻,世纘的詩真是越作越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