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鬼帥

元顥爲了“鼎定”天下,頗是做了幾件事。

其一,令祖瑩作書予元子攸,雲:“朕泣請樑朝,出兵至洛,乃誓在復恥,本爲問罪爾朱,更出卿與桎梏。卿託命豺狼,委身虎口,實謂自身不保,莫若南渡歸洛,助朕興復皇魏,則富貴可保,名節可期。”

元子攸收到此書,幾下扯個粉碎,更回書大罵元顥。不消說,這件事,沒成。

其二,昭告天下,令四方歸順。

關中紛亂,亂賊佔的地盤比官軍還大,派出去的令使往往走到半路就被迫打道回府,效果幾何,可想而知。

幽燕就不提了,此時尚在反賊韓樓治下。

河北稍好些,可定瀛等北部諸州皆控在侯景、斛律金等人手中,那都是爾朱榮的人,回答無外乎一個---扯書斬使。南部以冀州爲例,元孚被葛榮放了之後,在外轉了一圈,復又回去當了冀州刺史,他收到元顥詔書,先客客氣氣把來使打發走,隨即把詔書封好,直接送了去元子攸處。。。

往東,齊地高歡,沒的說,扯書斬使。再往下,東南徐淮之地乃爾朱仲遠坐鎮,用屁股想都曉得什麼結果。

大河之南的諸州諸郡,照道理正處元顥治下,本該望風歸附,卻因白袍軍一路殺戮甚衆,民心士心皆失,是故稍遠些的州郡,不約而同裝了聾子瞎子,權當沒收到過詔書;稍近些的忌憚白袍軍威勢,沒奈何只得上表歸順,卻也只限於嘴上說說,總而言之四個字,“陽奉陰違”罷了。

至於洛陽正北的河內郡、河東郡,並山西地界,皆屬爾朱氏勢力範圍,元顥還算有自知之明,壓根就沒派人出使。

最後算算,其實元顥政令所出,所覆之地統共也就是洛陽至滎陽一線,巴掌大那麼一塊地方罷了。外加一個丘大千所在的睢陽,還叫元天穆佔住大梁,卡在了正中間,隔得老遠。

元顥折騰半天,效果不顯不說,反倒叫天下人看出些他的虛實,知民心所向,壓根就不在他。

大梁的元天穆本已爲白袍軍給打怕了,見狀膽氣又生,乃與費穆合計一番,定下來再討元顥。至於爾朱吐萬兒,早爲元天穆怒斥一番,趕了回晉陽。

二人連夜出兵,先往東南。出其不意之下,一戰攻克睢陽,擒殺丘大千,算是拔除了元顥勢力的外圍。

接着元天穆自領兩萬軍攻打滎陽,分兩萬兵馬與費穆,令其繞過滎陽進擊虎牢,以奪取天險,堵塞洛陽東出之途。

元顥聞報,自覺此刻已是兵勢雄厚,也不與陳慶之相商,大手一揮,便派自家兵馬前往迎戰。結果連戰不利,虎牢也好,滎陽也罷,皆岌岌可危。

元顥大急,當殿咆哮:“事急矣!白袍軍呢?白袍軍去了哪裡?”

。。。。。。

白袍軍哪都沒去,好好的就在洛陽,卻一時出不了兵。無他,只因主帥陳慶之病了,且還緣由不明,難以解治。

陳慶之頭天還好好的,至夜裡忽然心上急痛,全身乏力,哪裡還能處理軍中事務?

訪人解治,連找了好幾個城中有名的大夫,俱都看不出因由來。既無“對症”,不好“下藥”,沒奈何,只得囑咐靜臥在牀,好生休養。

元顥聞知,又遣御醫前往,仍舊是一籌莫展。

後來還是宮中有個老中官,憶起早年間也曾有人患過類似的“心痛乏力、因由不顯”之症,當時也是尋了一大圈,最後好像是景寧裡楊家恰有偏方,治卻此症。

元顥大喜,忙使人往景寧裡找到楊氏家主楊椿,由不得他樂意不樂意,強押着去了白袍軍營中,給陳慶之治病。

楊椿到底八十老矣,給一路扯着趕來營中,直累得氣喘吁吁,狼狽不堪。

陳慶之正趴伏枕上,見狀有氣無力地道:“這廂叨擾延壽公了,若有得罪處,實在是對不住。還恕慶之有恙,不能起來見禮。”

楊椿瞥了榻上陳慶之幾眼,不說話,卻擡手去整理凌亂的衣冠,接着冷哼一聲,一臉的光火。

裴果在旁,這時趕忙湊上前,腆着臉笑道:“延壽公,敢問那偏方。。。”

“偏方?甚麼偏方?”楊椿斜眼冷笑:“楊椿是士大夫,不是大夫,何來什麼偏方?”

“是是是。”裴果陪笑道:“是小可說錯了,延壽公莫怪。只是延壽公也看到了,我家使君這病。。。須拖不得呵。”

楊椿一瞪眼:“要我說幾遍?楊椿不是大夫,並無偏方!”語氣之間,甚爲堅決。

這下連陳慶之也趴不住了,乃叫裴果扶住自己,顫顫悠悠站起身來,勉力給楊椿施了一禮,說道:“延壽公大德,還請示之偏方,救慶之一命。他日,必涌泉以報。”

楊椿語氣森冷:“今日老夫若說確無偏方,又該如何?是不是就要當場毆死了老夫?”

陳慶之怔怔半晌,悵然嘆曰:“罷了罷了,總是陳慶之殺戮太重,天降報應。是我命裡該絕,卻與延壽公何干?”輕輕擺手:“孝寬,替我送延壽公回景寧裡。”

裴果無奈應了,正待扶陳慶之歸榻,楊椿卻又開口:“偏方倒是沒有,符籙卻得一帖。”

陳慶之與裴果俱爲一怔。陳慶之吃吃道:“符籙?延壽公。。。何意?”

“汝非得病,實乃撞邪,偏方沒用,符籙可救。”

陳慶之與裴果對視一眼,驚訝莫名,看楊椿時,這老兒自袖中取出一帖泛黃符籙,上頭鬼畫符似地塗寫一氣。他杵在那廂搖頭晃腦,別說,配上他此刻衣冠不甚齊整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江湖老術士的味道。

陳慶之微覺不快,皺起眉頭,正想說句“子不語怪力亂神”,裴果湊在他耳畔勸道:“延壽公何等身份,杳非妄人也,或許真有此事也未可知。既如此,不若一試!”

陳慶之想了想,點頭答應。

嘶嘶火苗竄起,符籙已爲點燃。楊椿取過水碗,啜一口在嘴,湊將近前,猛地一張嘴,不噴符籙,卻將陳慶之噀個一頭一臉。

陳慶之頭臉並胸襟之前,全爲冷水浸透,溼漉漉的既是難受,還覺噁心,不由得又驚又惱,怒意暗生:這老兒,莫不是戲弄於我?

楊椿卻已閉了雙目,唸唸有詞。不似一般術士唸咒時特意語音渾濁,楊椿口齒清晰,裴果聽得分明:

“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製衣裳,自呼阿儂,語則阿傍。菰稗爲飯,茗飲作漿,呷啜蓴羹,唼嗍蟹黃,手把豆蔻,口嚼梹榔。乍至中土,思憶本鄉,急手速去,還爾丹陽。若其寒門之鬼,□(該字缺)頭猶脩,網魚漉鱉,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雞頭,蛙羹蚌臛,以爲膳羞,布袍芒履,倒騎水牛。沅湘江漢,鼓棹遨遊,隨波溯浪,噞喁沈浮,白苧起舞,揚波發謳。急手速去,還爾揚州。”

裴果聽完,嚇了一大跳。

這段“符咒”用詞艱深晦澀,字面之義大概是說陳慶之身上附了只來自吳地的小鬼,楊椿叱責之餘,嚴令小鬼速去,還歸江東。

乍聽似乎沒啥問題,可屋中陳慶之與裴果兩個,皆飽讀詩書之輩也,焉能不明楊椿言下之意?其實楊椿嘴裡,陳慶之就是那隻吳地小鬼。楊椿不但譏諷陳慶之南人身份,更取笑其出身寒門,謂其孤陋鄙下,一無可取,最後還要其速速滾回江東。

楊椿唸完,沒事人也似,將那燒盡的符籙化在水碗裡,黑糊糊的一團端至陳慶之面前,語氣輕佻:“喝下此符,小鬼自去。”

此刻便是裴果,也爲怒氣橫生,況陳慶之乎?

“哐當”一響,水碗同着符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陳慶之面色鐵青,胸膛起伏,戟指楊椿,怒罵不絕:

“兀那老賊,何辱我見深?”

“老賊身出名門,世爲公卿,卻類巫蠱方士,荒唐行事,是爲無德!”

“老賊信誓旦旦私仇已了,轉瞬陰報私仇,是爲無信!”

“此無德無信之輩,苟活於世,豈非我輩男兒之恥?”陳慶之越罵越是激動,在那裡暴跳如雷,恨不得拔出劍來,當場捅楊椿一個血窟窿。

裴果在旁看着,目瞪口呆:使君這幾日臥牀不起,總說四肢無力,怎麼這當口又是切齒,又是跳腳,瞧來竟頗有力氣?

便在這時,楊椿張嘴,悠悠來了句:“罵舒服了沒?”

陳慶之一滯,不及反應,呆呆應道:“舒。。。服了。”

“可還心痛?”

陳慶之以手按胸,深深呼吸,說也奇怪,心痛之感盡去,手腳也似有力許多,不由得喃喃道:“咦?不痛了,這。。。”

“你這病有個閒名,喚作‘滯症',蓋精氣阻滯所致。一般人得病,總教臥牀靜養,求個靜心靜氣,這‘滯症'卻不然,反要催動肝火,以怒氣貫通體內阻滯,方可祛病。你若一味聽那些個庸醫的,再這般躺將下去,怕不就沉痾愈深,一命嗚呼哉。”

陳慶之與裴果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楊椿這一番跳大神,實是爲了激怒陳慶之,治他的心痛病。

陳慶之一拜到底:“延壽公見識廣博,慶之五體投地;延壽公救命之恩,慶之感激涕零。方纔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呵。”

楊椿冷笑:“彼此彼此,方纔老夫咒你那一段,倒也歡暢淋漓。”

裴果在旁,忍不住撲哧一笑。陳慶之大是訕訕,撓撓頭,半是自嘲,半是真心:“其實延壽公所言南人日常,可謂入木三分。蓴羹蟹黃,鼓棹揚波,呵呵,說得我還真想就此啓程南歸。。。”

忽然他想起一事,急道:“哦對,近日委屈延壽公了。延壽公且寬心,慶之明日便上表,奏請恢復延壽公三公之位。”

卻是元顥要以元彧爲司徒,加之不喜弘農楊氏,便下詔強令楊椿致仕。以陳慶之在洛中的權勢,他若堅持定要給楊椿個三公之位,元顥必無不從。

“打住!”楊椿一臉嚴峻:“今日救你,一則因你言出能踐,這幾日觀之,你白袍軍確然秋毫無犯;二則,方纔老夫強說並無偏方時,你倒也不曾就此遷怒於老夫,氣度差可。若非如此,嘿嘿,今日老夫便與你同歸於盡,又如何?”

陳慶之冷汗涔涔,暗呼僥倖。

“老夫豈是貪圖權勢富貴之輩?”楊椿繼續:“更何況,他元顥的官兒,哼哼,老夫本就避之不及,又怎會再去索求?”

“卻是慶之魯莽了。”陳慶之再是一拜:“延壽公高義,從今往後,但凡用得着陳慶之處,絕無推託!”

“不必!”楊椿面無表情:“老夫並無意與你深交,既是病症已除,就此別過。”轉頭就走,留下陳慶之與裴果面面相覷,嗟嘆不已。

走得十數步,楊椿忽又轉身,嘴角稍揚,揶揄道:“今日那一段驅鬼咒,也非純爲救你一命,確有罵你吳地小鬼之意。不過說你是鬼,倒也不差。外間傳你那諢號,嘿嘿,不正是一隻鬼麼?”言罷再行擡腿,須臾不見。

陳慶之莫名其妙:“我的諢號?一隻鬼?甚麼意思?”

裴果在旁,樂不可支,乃道:“使君可知,洛中怎麼說我白袍軍?”

“倒是有所耳聞,曰‘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對麼?”

“其實新近又出了兩句,使君不知麼?”

“着實不知,孝寬不妨說來聽聽。”

“好!”裴果一本正經:“白袍誰人執?鬼帥陳慶之!”

“白袍鬼帥陳慶之?”陳慶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帶三分矜傲。

第三十五章 西朝第十八章 夜襲第六十三章 夜叉第七十章 男兒第七十七章 值當第六十二章 糊塗第一百章 真相第四十二章 七千第八十三章 技窮第三十三章 後話第六十九章 閶闔第二十四章 馬賊第四十二章 棄子第六十七章 空城第九十六章 魏祚第三十八章 鄴北第五章 北鄉第四十六章 絕食第六十五章 決斷第四十七章 叛亂第四章 重演第十二章 龍亢第二十六章 阿樂第六章 衆人第二十九章 喝血第九十五章 故鄉第二十八章 小賊第三十四章 突變第五十章 岐州第九十一章 初見第八十四章 天威第三十六章 離殤第十八章 西退第五十七章 惻然第五十九章 金刀第四十二章 棄子第一百一十章 危矣第八十三章 掠影第七十九章 義士第五十九章 邙山第九十七章 破了第十五章 小卒第十七章 西伐第五十九章 金刀第五十六章 大事第三十章 孫騰第五十二章 僞官第一百二十章 雪夜第三十一章 值得第二十八章 驚馬第七十五章 夜宴第五十三章 洗補第九章 幽夜第八十九章 草屋第五十三章 滎陽第六章 英妹第一百一十二章 伏兵第八十三章 伶仃第五十五章 廢物第七十章 鬼帥第八十六章 攻塔第三十六章 離殤第九十六章 醫館第十九章 魏廷第三十四章 往事第五十五章 廢物第四十章 原來第二十三章 心服第二十八章 伏兵第八十六章 揜於第四十章 大魚第五十九章 金刀第十四章 自立第三十三章 河南第三十一章 狐裘第十八章 赤水第十章 氣吞第四十四章 玉佩第四十一章 永安第四十二章 七千第十五章 大豪第七十七章 攻城第六十四章 雙簧第十八章 九真第十章 渦陽第三章 皮鞭第四十三章 斬斷第八十九章 破賊第五十章 考城第十五章 險招第十一章 密詔第五章 殖貨第八十八章 浮圖第四十七章 太昌第四十五章 信都第八十三章 永寧第二十五章 彈劾第七十章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