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几一側坐着翟妙兒,她右手支着臉龐,身子微微前傾,脈脈目光自剪水雙瞳裡溢出,飄飄蕩蕩間,便落在了矮几另一側正襟危坐着的裴果臉上。時間久了,那清澈目光漸漸變得迷離,而她的臉上,帶着三分慵懶,三分癡癡,還有三分狡黠。
“原來。。。裴郎不愛聽曲,也不好觀舞,並不是不喜妙兒。裴郎要的,只是我兩個離得近些,就似眼下這般,伴在一處,再說些體己話兒,那便最好。”
裴果咧嘴一笑,譬如春風拂面:“那便最好。”
這笑容說不出的爽朗,乾淨,而且養眼,並且好看。翟妙兒就覺着心頭莫名悸動,嘴一張,吃吃道:“裴郎這樣的好郎君,若只想說說話兒時,怕不有千百個好人兒爭着搶着要與你說,卻爲何。。。卻爲何非要來這醉生樓,偏找了妙兒一個?”
裴果臉上笑容漸漸淡去,聲音也是淡淡的:“我若說,偌大洛陽城,浩浩數十萬衆,裴身處其間,卻只是孑然一人,無親無故,妙兒你可相信?”
不待翟妙兒接口,裴果已是悠悠揚揚,輾轉起伏,一路說了下去。從那三千里外青山大漠間的武川六鎮,一直到草長鶯飛、綠樹紅花的溫柔江左;有百戰沙場,鐵衣碎盡,也有兄弟情深,無奈天涯,還有他藏在心間,永遠刺痛不已的那些身影,阿母、九真、英妹。。。
裴果語聲低沉,神情略帶恍惚,似深深陷在其中。說到精彩處,翟妙兒睜大了妙目,拍手叫好;說到黯然處,翟妙兒悵然低落,幾乎就要哭出聲來。
哪怕裴果說的這些,其實有增有減,虛虛實實,翟妙兒聽在耳朵裡,卻似已然癡了,只囈語不止:“裴郎,裴郎。。。原來你這般孤苦。妙兒的心裡,好痛。”不經意間,纖纖玉手探過了矮几,輕輕捉着裴果的大手,糾纏在一起。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
小廳裡燭火輕搖,檀香迷迭,內內外外都是朦朧,說不盡的旖旎。
翟妙兒覺着一陣又一陣的迷離,有那麼一瞬間,她默默叨唸:願此迷離,無止無盡。
可惜,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沉默之中,裴果的嗓音忽然沙啞起來,語氣也略有不對:“不瞞妙兒,其實。。。其實裴果在洛陽,也曾有過一個好友,無話不談的那種。只可惜。。。哎,只可惜他出了事,從此留我獨自在此,好生孤單。”
氣氛實在曖昧,翟妙兒渾然不覺,妙目流盼:“哦?那又是誰?出了甚麼事?”
“他的名字,叫作元朗。”裴果的聲音陡然變得冷若冰霜:“我大不容易交了這麼個好友,只可惜,去歲十月,他叫人暗殺了,屍首棄在城東陽渠之中,死不瞑目。”
針紮了一般,翟妙兒被裴果握住的那隻柔荑一縮而回,她精緻的五官都略見變形,雖是轉瞬就恢復了正常,可雙目中驚惶顏色隱隱猶存,實也瞞不得裴果。
只一兩息間,翟妙兒復又擡頭,雙目炯炯,迎着裴果凌厲眼神,絲毫不避不讓:“這元朗。。。到底是惹了什麼事?竟遭如此橫禍。。。”
“這是樁無頭公案,至今未破。”裴果神情蹊蹺,似笑非笑:“我亦不知他惹了什麼事,我只知。。。”
翟妙兒追問甚急:“裴郎知曉甚麼?”
“我只知,元朗兄出事之前,最後到的地方,正是這醉生樓!”裴果俊秀臉上竟見少許猙獰:“不但如此,我與他最後一次見面吃酒,其時他意氣飛揚,信誓旦旦,與我說約好了醉生樓裡的妙兒女郎,要爲他紅袖添香!”
“啊?”翟妙兒花容失色,失聲叫喚出來,身子一扭,斜斜歪在一邊。
“甚麼事?”靜侍外頭的龜奴聞聲而入,其動作之迅捷,身形之矯健,大異平常。裴果看在眼裡,心中一動:這醉生樓裡的人,個個都不簡單吶。
翟妙兒騰地站起身來,一轉身,面向龜奴道:“沒事,沒甚事。”
龜奴兀自不甚放心:“妙兒女郎,你。。。真個沒事麼?”
“說了沒事就沒事,怎的恁多廢話?”翟妙兒豁然發起怒來,蛾眉倒豎:“你給我離得遠遠的,這裡不用你伺候!”
“是,是,小的這就走。”那龜奴作惶恐之狀,點頭哈腰而去,片刻之後腳步聲已不可聞,竟是真個走遠了。
裴果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貌似漫不經心,其實一身筋肉緊繃,但有任何異動,隨時都可暴起。只是他所坐之處正在翟妙兒身後,可不曾看見翟妙兒放在胸前的右手,其實用力擺了兩下,分明是個“不要”的意思。
小廳裡靜謐一片,周遭也沒了聲響,火燭無風自動,掩映出兩道歪歪斜斜的人影。
翟妙兒復又端坐於裴果對面,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此時妙兒若還說,從不曾見過那元朗,估摸着裴郎也不會相信,對麼?”
裴果淡淡一笑,聲音沒了方纔的銳利:“元朗兄實是裴果摯交,裴果懇請妙兒女郎爲我解惑,也好找出殺害他的元兇。”
“元朗確實來過醉生樓,也確實找了我。”翟妙兒笑得有些悽苦,稍作停頓,銀牙咬着朱脣,顫聲道:“當日元朗吃多了酒,強要做妙兒的入幕之賓。他還說。。。他說不日就要受命大用,從此飛黃騰達,我若依了,便納我爲妾。”
裴果語氣平淡:“元朗兄可沒說假話,他本就是宗室貴戚,出事前正得方今天子優寵,若非飛來橫禍,確該飛黃騰達。”
“真心也好,假話也罷,都不重要。”翟妙兒冷笑道:“便是他權傾天下,富可敵國,那又怎的?我翟妙兒心中不喜,怎會也不會答應了他。”
“哦?”裴果似是一怔,脫口而出:“你。。。你沒答應?”
翟妙兒白了裴果一眼,語帶三分嗔怨:“裴郎莫非忘了?妙兒那日曾與你說過,從未招過一個入幕之賓!”
裴果尷尬一笑,點了點頭:“記得。”
“妙兒與裴郎說過的,可是句句實話。”翟妙兒哀哀怨怨瞥了裴果一眼,嘆口氣,接着又道:“元朗叫鬧一陣,妙兒只是不從,他既無法可想,也只得惱怒而去。不想三兩日後,就聞說他橫死陽渠之中。。。”
“妙兒終歸只是個弱小女子,自是心驚膽戰,心想這等大人物出了事,可莫要遷禍到妙兒頭上,是故此後緘口不言,只求太太平平。不曾想,那元朗卻是裴郎摯交,出事前竟還與裴郎說起過妙兒我。今日裴郎這麼一提起來,哎,直嚇得妙兒心肝兒亂顫呢。”說到這裡,翟妙兒蛾眉緊蹙,以手捧心,那模樣,我見猶憐。
裴果眯起雙眼,聲音乾澀:“只。。。只是這樣?”
“就只這樣!”翟妙兒着急起來,身子前傾,幾乎就要靠到裴果身上:“怎麼?裴郎不相信妙兒麼?”雙眸娑娑,滾滾就見淚珠滑出。
翟妙兒這一番說辭,聽來倒也合情合理,加上她此刻一臉哀急,儼然哭相,愈顯楚楚可憐,若非那日裴果根本就在當場,說不得就信了個九成九。
這時他死死盯着翟妙兒,胸中氣息翻滾,幾乎就要大喊出聲:“翟妙兒!你莫要再與我扯謊!你老實說來,元朗是不是你等下手殺害?幕後主使何人?還有,你那羽姊姊何在?她她她,究竟什麼來頭?”
但裴果終於還是忍住了---目下最要緊的一樁事,莫過於扳倒崔暹那條惡犬,既爲報答思敬兄恩義,也爲自保。而翟妙兒,正是自個計劃中極爲重要的一環,眼下,實在還沒到挑明一切之時。
忍住,忍住。。。待事成之後,再行逼問翟妙兒,想來也還不遲。
這般想着,好看的笑容重浮裴果臉上,嘴裡更蹦出一句:“信!妙兒說的,我如何不信?”
“嚶嚀”一聲,翟妙兒破涕爲笑,素手伸出,再一次抓住了裴果之手。
可一轉眼間,她又收手回去,撅起嘴巴,眼神裡哀怨無限:“我纔算明白過來,原來裴郎三番五次來這醉生樓,全是爲了追查元朗死因,壓根。。。壓根與妙兒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