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本同天。
十頃清風,驅走了天上黑雲,便露出那皎潔明月,再不朦朧,更絕晦暗。
清風不絕,吹皺粼粼水面,又盪漾依依垂柳,最後掀捲起裴果的衣衫,於是那覆在底下、老舊到千瘡百孔的青衣,這時便大大方方、安安心心,將自己凸顯皎皎月色之下。
鎏金彎刀映着流動不已的月光,劃破虛空,彷彿天上掛下一道虹橋,滾滾而落。。。
裴果,當然沒有死。
那是鎏金彎刀呵,她再是削鐵如泥,又怎肯斬去了果哥哥的頭顱?此刻她靜靜躺在老舊青衣之上,刀尖指住的,是那針腳麻密、針線繁複的流雲百蝠佩圖紋。
“你。。。你這衣衫上,怎。。。怎會有此圖紋?”女子的聲音,分明顫顫。
裴果不及答話,鼻間香風舞動,女子已是湊到近前。
裴果的雙眼睜得老大,老大,終於。。。終於看清楚了呢。這是夢裡的面孔呵,真真切切,做不得半點的虛假。
胸膛上微微一涼,應是胸前衣襟叫她扯開了罷?沒關係的,那裡好好的掛着流雲百蝠佩,多年之後,這是它第一次,離着另一半近在咫尺。
女子驚叫:“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
遠處,響起了沙沙腳步聲,漸趨漸近。
“真是煞風景呵。。。”裴果苦笑着,有一點點的憂愁。他努力把頭擡高,儘量不讓自己的目光離開夢裡的面龐。
應景也似,月色重又朦朧。即便如此,裴果也能看見女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腳步聲愈加近了。女子重重跺腳,似是下定了決心。
“起來!我助你上樹!”不容分說,女子一把拉了裴果起身。
推搡間,裴果便似得了金剛巨力,手腳並用,幾步攀將上去,藏身樹幹之間。這株垂柳本就粗大,春夏時分新枝繁密,千絲萬條倒垂下來,將裴果遮得嚴嚴實實,若非正正站在樹下,仰了頭仔細觀察,決計發覺不得。
輕嘆聲裡,女子匆匆走開十數步,迎風站在洛水之畔,怔怔出神。
只是片刻功夫,數十個殺手團團圍攏過來,有人急急發問:“羽女郎,可曾追到了那姓裴的?”
女子的聲音甚冷:“一刀穿胸,跌入洛水裡去了。浮浮沉沉,到後來便沒了頂,再不復見。”
“姓裴的身中弩矢,又叫羽女郎一刀捅個透心涼,最後還沉在這涼涼洛水底下。。。哈哈,定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良先生,這下該放心了罷?”
“嗯。”應是那良先生在說話:“裴果既除,郎主這下可以安心了。走罷,這廂回去,大夥兒還能補個囫圇覺。”
“喏!”
。。。。。。
柳樹上頭,裴果笑得苦澀。良先生只一開口,他已聽個明明白白,良先生就是斛斯良,斛斯椿的管家。那麼,那一位從此“可以安心”的郎主,除了斛斯椿,還能有誰?
原來如此。
原來這一切,全是斛斯椿隱在幕後一手策劃。嘿嘿,倒是瞞得我好苦。
難怪這醉生樓能在短時間內莫名崛起。偌大個洛陽城,若無強硬後臺,醉生樓活下去都難,遑論紅火至斯。可若是其幕後主人乃是斛斯椿,那便不再是一樁難事。所以,謀害元朗的真正元兇,原是斛斯椿,這也實在說得通。
難怪我幾次三番都在醉生樓裡撞見了斛斯椿,我只以爲是巧合,還覺着此人名聲雖壞,其實爲人尚可,未嘗不能一交。如今思來,原來一切都是在引我入局,爲他斛斯椿謀事。
難怪翟妙兒幾句話就應承了幫我做僞證,全然不懼釀禍,可笑我還以爲是自己能耐大,打動了翟妙兒。。。我總以爲,扳倒崔暹我裴果佔了大半功勞,一直是我在主導着整件事。其實,我只是斛斯椿棋盤上的一粒黑白子。
難怪崔三郎全家被害,這是在殺人滅口呵。若教爾朱世隆抑或元天穆得知,竟是斛斯椿隱在背後主使,步步進逼弄死了崔暹,恐怕他斛斯椿也是離死不遠。崔三郎全家既死,下一個要滅掉口的,自然就該輪到我裴果。
難怪今日醉生樓裡,無論鴰母、龜奴、婢女,甚而翟妙兒,個個形跡可疑,原來他等早知斛斯椿就快對我下手,偏我還自個送上門去,他等又怎麼還肯給我好臉色看?
謎團一一解開,裴果幾乎就想放聲大笑,笑自己的可笑。然而脅下劇痛陣陣,又實在笑不出來。
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英妹跳崖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她,竟似全然記不得我?
那也無妨。天可憐見,讓我與英妹重逢,今日又借她的手救了我的性命,我還有甚麼不滿足的?天地雖大,人心險惡,可從此以後,我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