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通明,書架前裴果仍在翻閱各色信箋文本,頗有些孜孜不倦的意味,但覺着有用處的,皆爲收入懷中。不久他胸前便給塞得滿滿當當,不得不挑出其間次要些的,重又扔回書架。
密室正中,斛斯良跪坐當場,早是叫裴果使布條牢牢捆縛住,免得這廝不老實,又搞出什麼花樣來。
宇文英這會兒倒是沒了上前阻止裴果的意思,左想右想,好生躊躇,終於還是忍不住,一跺腳,叫道:“喂!登徒子!你事兒辦好了沒有?”
裴果此刻正在觀看斛斯椿親筆撰寫的一篇殿防條陳,讀得津津有味,聞言不及擡頭,一張嘴,只囫圇應道:“就好,就好。”
宇文英一皺眉,沒好氣地道:“登徒子!你已自陷死地,說不得,一條命今兒個就要葬送在這北宅裡。你倒好,這時候不省省氣力、想辦法脫身,還在忙東忙西,你你你。。。”
“啪嗒”一響,條陳跌在地上,裴果雙目泛光,吃吃道:“英妹,你的心裡,到底還是有我!”
“登徒子。。。”宇文英翻個白眼:“怎的就恁多廢話?說罷,我的身世來歷,你究竟知曉多少?”
“何止知曉多少?”裴果站定了身形,說得鄭重其事:“實是英妹你自小到大,從頭至尾,我源源本本,無一不知!”
“登徒子!又滿口胡言!”
“英妹!我朝思暮想,方得今日,如何捨得與你說半句假話?你記不起來,我便細細說與你聽。哎,你。。。你又怎知,其實你決然跳下陰山高崖那一日,我近在咫尺,卻憾恨天涯!”說到這裡,裴果陡然激動起來:“英妹!你可知,你那一跳,原本就是爲了我呵!”
宇文英不動聲色:“爲了你跳下絕崖?那你是我什麼人,我竟肯爲你舍了命?”
“英妹,你信或不信,我都要大聲告訴了你!你,便是我裴果未過門的妻子!正如你所見,我兩個胸前所戴流雲百蝠佩,恰恰正是一對,那是阿母賜予我兩個的定情物。”外袍掀開,裴果手捧青衣一角,流雲百蝠佩圖飾赫然其上:“瞧見沒?這裡一針一線,清清楚楚,原本就是英妹你縫上去的呵。”
“你。。。”宇文英早是俏臉通紅,作了訥訥不能言。
“英妹!你聽好咯,你的名字,叫作宇文英,永平元年出生,小我一歲,皆武川鎮人也。你的阿耶宇文公,諱肱,乃武川西城鼎鼎有名的大豪。。。”
裴果不作停歇,一口氣講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從幼時與宇文兄妹相識相知開始,一直講到最後喋血陰山,天涯兩隔。其間不知多少刀光劍影,坎坷愁腸,卻也有那鳩車竹馬,柔情蜜意。一番番跌宕起伏,一種種驚心動魄,裴果憶將起來,恍如隔世。
宇文英聽完,就覺着一陣陣的恍惚,整個人暈暈乎乎,站立不穩。耳畔響起各式各樣的雜亂聲音,嗡嗡嗡嗡,又嗡嗡嗡嗡,總是不停。那一顆心怦怦怦怦,糾糾結結,亂成了一團麻。
她的心底,有百十個疑惑想問,有千萬句話兒要講,到頭來,卻只蹦出兩個字:“當。。。當真?”
“如何能假?”居然是跪坐地上的斛斯良接了口:“莫說裴郎君講這些時,直抒胸臆,情真意切,單論這一樁樁,一件件,若這等繁複故事都能信口編將出來,裴郎君定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嘿嘿,他要真是天上神仙,又何必跑來騙你宇文女郎?”
“呲”的一聲輕響,有一支大燭油盡而熄,燭臺那一片,爲之一暗。宇文英默默移步,悄無聲息鑽入了那暗影之中,以手支頭,似是在沉思,卻瞧不大分明。。。
裴果只愣愣看着,不作阻攔,心中隱隱作痛。
斛斯良的聲音又爲響起:“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呵。”
“你閉了嘴!”裴果赫然發起怒來:“莫以爲說上幾句好話,我就會放過了你!”
“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自說我想說的,裴郎君又何必如此?”斛斯良語氣酸楚,聽來不似作僞:“造化弄人,這也不單單是說你裴郎君與宇文女郎,我斛斯良自問今日難逃一死,只恨竟見不得家中妻兒老小一面,豈不嘆悵?”
裴果懶得再搭理他,自顧自盤膝坐下。
不曉得哪裡吹進來的輕風,引得燭火搖曳,明暗不定。
密室之中,對影三人,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魂兒也似,有“咄咄”敲擊之聲突然自入口處傳來,轉過那些個曲折彎道,悠悠揚揚,進了密室。
一個聲音隨即響起:“阿良,是你在裡頭麼?”多半這密室有甚奇特的設計,這聲響明明甚遠,又似迴盪近前。
“斛斯椿!”裴果一躍而起。陰影裡頭,宇文英亦是一動。唯斛斯良聞聲一顫,兀自跪坐原地不起,臉上神情,不喜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