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眉山下,即小小一座山村,也謂風景如畫。只可惜,畫裡的人兒,卻未必見得着這如畫美景。
宇文英自打來了這山村,於宗小娘家住下,便告足不出戶,這是第七天,還是第八天,抑或第十天?記不得了,只知日出日落,時光流逝,以前從來沒覺得,而今看來,怎會過得這般慢?這般慢?
那一日新安城中大索,宇文英扮作了嬌滴滴的新嫁娘,果然有驚無險,從容脫身。
先是甲兵闖入丁宅,將一干人等逐一排查,裴果自然是杳無影蹤,見着宇文英時,鳳冠霞帔,半遮半掩,哪裡覷得清楚?若是強行去掀了人家新婦的頭冠,未免也太過分。便有那有心人,偷偷湊近了一看,頓然失色:“哎呀呀,卻是個斷了眉的女娘,不吉,不吉。”乃慌忙退開---畫像上宇文英可是好好的,臉上不見瑕疵。
果然這宅中雖是人多,只是因爲確有嫁女一事罷了,衆甲兵遂爲撤出,轉了去下一家。
待到午後,丁大夫當先開道,迎親隊伍壯起膽子,吹吹打打直至南門。守門卒多半曉得城東丁大夫的大名,其間不少還曾受過丁大夫的恩惠,本就知道他今日嫁女,打心眼裡先不曾有過半分懷疑。再是一番覈對,並不見可疑之人,掀開裹了紅的牛車時,裡頭端端正正坐個新嫁娘,於是大傢伙嘻嘻哈哈,欣然受了丁大夫與張老丈的喜錢,移開拒馬,放行而去。。。
此刻村口處,幾個頑童正拍手做着遊戲。忽有車馬經過,他幾個一擁而上,左看看、右瞅瞅,見那車馬並無停下來的意思,遂又嘰嘰喳喳,一鬨而散。
每當這嘰嘰喳喳聲起時,宇文英一顆心就給揪了起來,不久外頭又沒了聲息,那胸腔裡便作了空落落,不知是跑了心兒?還是丟了魂兒?
吃?吃不下;喝?喝不多;睡?睡不着。等?嗯,等!
宗小娘瞧着心疼,勸道:“恩公他吉人自有天相,宇文女郎,你莫要多慮了。。。”說着說着,她自個的聲音也小了下去,甚而哽咽起來---這都多少天過去了?張老丈託人去城裡問了情狀,說是甲兵們早在兩天前就撤離了。恩公呀恩公,你到底是去了哪裡?
。。。。。。
夏夜忽已半,宗小娘一個激靈,直挺挺就坐將起來,也不知是做了甚麼夢兒,頓爲驚醒。乃伸手一摸,邊上空空如也,並炕而眠的宇文英沒了影兒。
宗小娘急忙跳下炕來,披了件單衣推門而出。
月色如水,四下裡照得一片靜靜幽幽,偏有那蛙叫聲不絕。宗小娘經過時,蛙兒們撲通撲通跳入塘中,蕩起小小漣漪,推動荷葉輕擺,於是她的鼻間,有淡淡荷香搖漾。
這片池塘不大不小,月光浮動,遙遙可見,對岸那一道孤單人影,臨塘獨立。。。
呀!宇文女郎莫不要一時想不開,投了這塘裡!
宗小娘變了臉色,正待快步繞過去時,忽然她腳下急停,步子戛然而止,接着抿嘴一笑,躡手躡腳間,遠遠退了開去。
皎皎月下,遠處那臨塘孑影,不知何時,成了一雙。
。。。。。。
“天地當榻,明湖作鏡,這等大氣象,豈不正合配我這丹青妙筆?英妹你瞧,這黛粉是我從新安城最有名的聞記香鋪裡覓得,便是這一支畫筆,那也是新安城集賢書舍裡收藏的珍品。來來來,且借月華爲燭,我這就替你畫眉!”
“登徒子。。。”
“所謂多一分則溢,少一分則缺,嘖嘖,我這一手丹青妙筆,果然還不曾丟下。。。哎呀,不好!怎的就溢多了一分出來?糟糕,糟糕!”
“你這人。。。”
“哎,英妹,你若不曾患了這失魂症,多半就會記得,其實。。。其實我丹青雖好,偶爾也有失手之時,那也是免不了的,對吧?呵呵。”
預想中,這會兒宇文英多半就該一巴掌扇來,打在裴果的後腦殼上,可等了半晌,遲遲不見。
“我這失魂症。。。那就失魂症好了。你說得沒差,譬如初見,可是到了今時今日,你,就是我的裴郎。”
。。。。。。
八月初,天候略爲轉涼,黛眉山上,遠遠已見山巒疊色。
山巔白雲,繚繞如故;北面平湖,碧波仍然。
故地重遊,景色依舊,裴果卻已不復孤身一人。既得攜了宇文英在手,此時心境,如何還同從前一樣?
悠悠閒閒十餘日,黛眉山怕不已逛了一多半下來,說好了今日下山,明日便回洛陽。
許是心有靈犀,念着這旖旎日子到了最後一天,兩個遲遲不肯下山,信步走時,不覺到了後山。
此地從前不曾來過,倒是新鮮---眼前豁然開朗,樹木寥寥,可草勢旺盛。地勢偶有低矮起伏,泰半平平闊闊,正是好大一片草甸子。
草香怡人,宇文英忽然就駐足不前,大口呼吸。
時間久了,裴果喊她兩聲,也似恍若未聞。
裴果笑了笑,可不願再行催促,只任她在此發呆就是,到幾時都行。乃自行遠眺四野,仰視蒼穹。。。良久,聽到:
“果哥哥。。。你說,這裡是不是好像武川城南,陰山腳下,你家周遭那一片青青牧野?呀!你瞧,連這些雜花兒都生得一模一樣!”
裴果的雙耳,炸響了雷;他的雙眼,一瞬間如初生般迷朦。。。
“咦?果哥哥,你做甚哭了?”
“我。。。高興。”
“那你做甚又笑?”
“我高興呵。”
“這地兒真美,我兩個多待幾日可好?”
“不好。”
“那又是何故?”
“這濁世渾噩,可我不再渾噩,因爲,有你。”
(第三卷《黛眉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