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固然不肯鬆口,元修他等卻也不肯就此放棄---情勢所迫,總還是指着事兒能往好的方向去,因此每每催促裴果,要他以私誼力勸宇文泰致信關中,再爲請示。這麼一來一去,便費上不少時日。期間三王便時常邀請關中與河北兩地特使宴飲,往來頻繁,所謂增進“情誼”是也。
這一日晚上正約了有一場夜宴,裴果與宇文泰拾掇妥當,正待出門,忽然門外跑來一位元修信使,說是平陽王突然要事在身,當日宴飲取消。裴果欲仔細詢問緣由時,那信使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就此匆匆而去。
裴果有些發愣,宇文泰卻是哈哈大笑:“話不投機,我本就無意前往,這些日子去赴宴不過是礙着果子的臉面罷了。如此,正好,哈哈。”
說也奇怪,此後連着數日,宴飲全無,三王好似渾忘了宇文泰這位關中特使的存在,甚至裴果這裡,居然也沒一句話交代。
裴果越發疑惑,也曾尋人打聽一番,只是問不出個一二三來。
宇文泰則同沒事人一般,全不在意,每日裡自顧自在洛陽城內外閒逛。今兒個興致所至,一個人騎馬出外,跑得甚遠,不覺到了北邙山腳下。這地兒一側是綿延山丘,另一側則有清清谷水流淌,景緻頗佳,於是他跳將下馬,邊是緩行,邊是觀景。天氣雖作晴好,到底猶是冬日,近處山坳裡陣陣寒風吹來,叫他鐵打的身子也覺着冷,不由得攏了攏身上狐裘,把脖頸兒遮掩得更嚴實些。
寒風不減,源源不斷自山坳裡襲出,宇文泰一躍上馬,便待馳出一段,躲開了去。恰在這時,一陣“喳喳渣渣”聲自山坳裡傳來,繼而好幾只扁毛畜生撲騰而出,振翅間,早是飛得遠了。
宇文泰眼尖,一眼辨出這幾個皆尖嘴長尾、腹白背黑,可不正是喜鵲?當下心裡頭嘀咕:冬日裡瞧見這許多喜鵲可不尋常。。。怎麼着?莫非有喜事將近?
不容他細想,那山坳裡又是聲響大作,這次動靜極大,隆隆隆隆,震徹耳際。。。
宇文泰驚愕莫名,眉頭隨之皺起:這聲響。。。聽來正是輪輞轍地所致,莫不是有車馬狂奔而來?可這御夫是患了失心瘋不成?怎會這般樣子駕車?怕不就快要顛翻了過去。。。
隆隆聲愈近,轉眼從山坳裡轉出來的,不出宇文泰所料,果然正是一駕狂馳中的馬車!居然還是雙馬車,車廂外飾也頗爲華貴,足見這車子的主人,定必不是凡人。
只是宇文泰定睛看時,車前空空如也,壓根並無御夫其上;後頭的車廂則遮得嚴嚴實實,想來是冬日裡特意加厚以避風擋冷,因此全然瞧不見內裡的情勢。
難怪!原來是驚了馬!瞧這架勢,怕是連御夫都跌下車去了罷?
只一眼,宇文泰已猜得七七八八,趕忙扯動馬頭,往邊上急避---那車馬來勢兇猛,不巧得很,其前衝方向正是他這邊,若教撞個正着,多半要送了性命。
不過眨眼功夫,車馬隆隆而過,擦着宇文泰身側,堪堪不過兩尺!勁風颳在臉上,隱隱竟然生疼!
此刻沒了御夫掌馭,並馳中的雙馬驚惶亂竄,一個想往左,一個欲奔右,整駕馬車早是東倒西歪,眼瞅着就要翻毀。便在這時,車廂裡傳出“啊”的一記驚叫聲,叫聲其實不夠尖利響亮,反是有些沙沉,好在宇文泰近在咫尺,耳力又佳,這便聽個清清楚楚。
不好!車廂裡有人!宇文泰面色一沉,雙腿不自禁用力猛夾。噓律聲裡,胯下馬早是箭射而出,幾步追上馬車,橫向裡距離車廂只在一尺開外。
車廂裡再次喊出驚呼聲,依舊沙沉。
咦?這聲音,怎的有幾分熟悉?宇文泰心中莫名一緊,無暇細想,腳蹬處,腰腹猛然發力,竟是生生躍離了馬背!他雙手探到車廂上緣,發力緊扣,整個人掛在了狂奔中的馬車上!
宇文泰雖然勇武,可他又不是古之惡來,雙臂可沒有千斤巨力,哪裡扯得住兩匹瘋馳中的驚馬?遑論馬車沉重,帶起來的衝力愈加恐怖。因此他打定主意,借巧勁鑽入車廂之中,好歹救了人出來先。
只見宇文泰雙手使力,拉起身軀,一雙腿則縮將起來,猛然間再展開去時,已是準準自車窗處撞入了車廂之中!
車廂裡驚叫不絕,正有一道身影斜躺在裡頭,瞧形姿便是個女子。光影昏暗,可瞧不清這女子的長相,然而香氛陣陣,撲鼻而來,叫宇文泰心中無端端生出幾分盪漾。
馬嘶如雷,身下顛簸愈發劇烈,天知道這馬車幾時就要撞毀。說時遲那時快,宇文泰雙腿再出,使出渾身勁力,轟然聲裡,早是將車廂尾板踢散了去。日光陡然大盛,宇文泰雙目圓睜:“呀!是你!”一言未畢,他雙手如電,抄起那女子,一合身自車尾滾了出去。。。
在地上滾了總有七八圈罷?彷彿那年大漠裡裴果勇救九真的故事重演,宇文泰叫撞得七葷八素,頭臉、手上不知擦破多少處,然而懷中女子,叫他摟得結結實實,幾乎毫髮無傷。
兩個未及說話,不遠處傳來轟然大響,伴有水聲嘩嘩---終究是右邊那馬兒力大,馬車向右傾翻,連馬帶車,一古腦兒跌入道畔谷水之中。水冷徹骨,長長悲鳴聲裡,兩匹馬兒皆爲沉重的馬車所累,沉入河中。
宇文泰已是扶起懷中的女子,更脫開了兩手。那女子驚魂未定,見到兩馬慘狀更是花容失色,心知若非眼前這人相救,今兒個怕不就要永沉谷水河底,正待發聲致謝,卻聽宇文泰輕咳一聲,溫聲道:“公主,可無恙?”
女子一怔,定睛看時,不由得脫口而出:“哎呀!怎麼竟是宇文將軍你?”
原來宇文泰無心相救下來的這位女子,赫然便是那日景樂寺裡叫他念念不忘的平原公主元明月!
“咦?你怎知我是。。。”
兩個不約而同,各自說出這半句話來,卻又同時收住,繼而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發笑了起來。
“宇文將軍雄姿英發,那晚雖只是匆匆一瞥,妾身。。。嘻嘻,妾身可不曾忘了去。”元明月先開了口,笑靨如花,方纔那驚惶之狀,一掃而光。
眼前平白生起了萬千華彩,一瞬間彷彿春暖花開,宇文泰就覺着一陣陣的迷離,情不自禁張開了嘴,吃吃道:“公主。。。我。。。我也不曾忘了公主。”
“將軍你。。。”元明月只是抿嘴輕笑,並不追問宇文泰如何知曉了她便是平原公主。
兩個站在那裡,這般對笑着,本是清冷的空氣裡,不知何時,盡多旖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