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至正月末,這一天傍晚宇文泰又從外頭閒逛而歸,一擡眼時,正撞見院子裡裴果滿臉愁怨,來回踱步,只是不肯停。
問得幾句,宇文泰的臉色也自不好看,冷冷道:“三王這算幾個意思?欺我關中沒人麼?”
你道爲何?原來裴果終是偵知,這些日子裡三王的宴飲壓根就不曾停過,只是次次都只邀了河北那兩位去,存心就沒帶上宇文泰。
裴果見宇文泰不悅,心中越發鬱悶,又不知如何勸解,嘀咕之間,不免就有些自怨自艾:“多半還是三王氣惱爾朱天光太過傲慢罷。。。可惜關中回書未至,哪怕隻言片語在手,明早便可攜書前往平陽王那裡,好歹問個究竟!”
“做甚等到明早?”宇文泰的語氣益發冷峻:“我這就去那平陽王府。果子若是擔心有人怪罪,只管在家候着。”
“黑獺這是甚話?”裴果慍怒不已:“走走走!我這就隨你走!一刻也不要耽擱!”
“這纔是我宇文泰的好兄弟!”宇文泰豁然換上了一副笑顏,手擡處,赫然舉着一封書信---原來關中八百里快馬加急,回書已至。
裴果急急搶過,打開一看,先自開懷大笑---無他,書中所寫,爾朱天光到底應了句:“可酌情相資,以飧洛陽之急;若得封王,勤王事亦可再爲商榷。”
雖說按照宇文泰所言,以關中當下的境況,即便真個送來錢糧,多半也只寥寥;至於那一句“勤王事亦可再爲商榷”,更是爾朱天光慣用的敷衍話。所以這封回書裡所寫的,其實當不得真。裴果笑而不語,心裡頭盤算:無論如何,關中畢竟是做出了讓步,這就好辦多了。
兩個將要出門,身後頭宇文英嗓門不小:“你兩個也是,一忽兒鬧,一忽兒又笑,近來這家裡頭就沒個安生!要我說,這差事咱不接了,大不了果哥哥辭了這洛陽的官兒,跟隨阿兄一同回關中去就是,豈不落個清靜自在?”
。。。。。。
巧,也不巧。
說巧,宇文泰與裴果到時,不但元修本人正在宅中,平陽王府裡三王、二楊、以及河北二使等齊聚。這般齊齊整整的,若是有甚話非要挑明,那倒也方便,免得一處處去尋了。
說不巧,這幹人如此齊整,歡飲正酣,陡然撞見兩位不速之客,豈不尷尬?
堂上不免一陣靜默,上首的元修欲言又止,可他眉眼間流露出的,分明帶着三分嫌惡,與先前一比,其態度可謂天上地下。裴果瞅個正着,心裡頭一陣咯噔。
南陽王元寶炬默默喝下一盞,無聲無息;城陽王元徽則直接咧開了嘴,嘿嘿冷笑,儼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這時還是楊侃近前兩步,勉強擠出個笑容,作呵呵狀:“既是宇文將軍與孝寬到了,何不坐下一同暢飲?哦對了,來來來,我先與兩位引薦下這一位貴客。。。”
“孫騰?怎麼會是你?”“你。。。你也在。。。”順着楊侃目光所引,裴果與宇文泰齊齊一震。
裴果震驚,那是因爲他再也料不得這堂中坐着的,居然還有一位份屬爾朱世隆麾下的孫騰。
宇文泰同樣吃驚,可他一雙目光半分半毫也沒投在孫騰身上,此時死死盯住的,實乃落座御史中尉孫騰近處、緊挨着南陽王元寶炬的那位絕代佳人---平原公主元明月。
“兩位不必疑慮。”孫騰笑將起來:“此番來洛,我雖是受了爾朱世隆的差遣,可我胸中一顆忠國之心,嘿嘿,未必就輸給了在座諸公。”
“可不是麼?”薛孤延的大嗓門響起,嗡嗡嗡嗡,震耳欲聾:“那叫啥來着?哦對,龍雀(孫騰表字)兄這叫身在曹營心在漢,哈哈!他是我家高使君過命的兄弟,豈能不與我等一心?”
裴果聽個半明半白,可既是場中無人與他細細分說,他也不好多問,只得輕咳了一聲道:“孫中尉,嗯,認得,認得。”
你道孫騰怎的來了洛陽,還成了三王的座上賓?原來爾朱世隆如今困在長子,只因爾朱兆不屑搭理他,乃落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無奈之下,爾朱世隆一邊嘗試繼續與爾朱兆勾連,另一邊卻又生了騎牆的心思,遂派遣孫騰來此,瞧瞧與洛陽這頭,或許也還有媾和之機?
結果孫騰一到地頭,想是暗地裡早就與高歡那邊串連過了,徑直尋着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兩個,一同奔三王處來。
孫騰大放厥詞,先是說爾朱世隆進退維谷,錢糧難繼,已是墳中枯骨矣,朝廷實無謂與之說和;又說他孫騰、劉貴與司馬子如三個奉高歡密令,已然掌握了爾朱世隆部相當一部分兵馬,只待朝廷天軍一至,當舉起義旗,爲大魏除此國賊。
三王陡聞此意外之喜,已是喜出望外。孫騰不失時機,又獻上司馬子如之計:“有賊帥紇豆陵步蕃者,本爲六鎮亂酋,卻與爾朱氏素有仇怨,如今盤踞河西,正得兵強馬壯。何妨奏請天子下旨,赦其罪責,封爵加賞,更令攻伐晉陽,則爾朱兆腹背受敵,定難自持也。”
此計甚是毒辣,連素稱足智多謀的楊侃聽到也連稱好計,三王如獲至寶,忙不迭往宮中報喜去也。天子元子攸聞報大喜,不住誇讚:“原來又是高歡的人!嘖嘖,河北這一干豪傑忠誠事國,朕心甚慰,甚慰呵。”
不消說,孫騰與兩位河北特使儼然已成了三王的“心頭肉”,幾乎日日聚在一處宴飲。只因他幾個言語間時常吐露出與關中一系頗有不睦,元修做主,特意不邀宇文泰共聚,自然而然也就瞞住了裴果。
裴果發了一陣愣,好歹回了神,轉頭看宇文泰時,卻見黑獺一臉的魂不守舍,全忘了與在場諸公招呼。
堂上明燭晃晃,裴果目光飄處,豈會看不見孫騰邊上正自歡笑勸酒的元明月?頓然間他便明瞭,宇文泰怎會這般失態。
這黑獺。。。裴果忙不迭伸出左手,正待拍一下黑獺,陡然之間,宇文泰身軀一震,黝黑的臉上無端現出一層煞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