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號,該叫建明瞭。劫後餘生的洛陽城裡,已是換上了新主,名義上是那位隨着契胡大軍一同入洛的新帝元曄,可誰又不知,真正的話事人,實在是爾朱家的幾位大佬。
這其中,自然以爾朱兆最爲勢大,驕橫跋扈,排場儼然帝王。哪一天他不曾打罵百官,簡直稀奇。這也就罷了,這當口,試問誰又不怕他手中的屠刀?偏偏這廝自以爲功高,恨不得大傢伙直接改了口喊他“天柱”,更幾番使人在朝中造勢,不想大夥兒只是裝聾作啞,不肯接口。尤其爾朱世隆與爾朱度律兩個,到底份屬爾朱兆的叔輩,豈甘尊他爲“天柱”?明裡裝傻,暗地裡少不得從中作梗。
爾朱兆只是莽夫,可算不得傻子,幾次一來,如何還不曉得爾朱世隆與爾朱度律兩個心裡的小九九?頓爲勃然大怒,隔日上朝時,竟當着所有人的面當殿大呼:“樂平王!昔時你在朝中時,號稱廣佈耳目,如何卻不知不聞,而令天柱受禍?此。。。該當何罪?”言罷,以手按劍,瞋目而視,聲色極之狠厲。
慌得爾朱世隆當場跪下,連聲請罪,想盡了辦法推脫。爾朱兆自覺大大削了爾朱世隆的臉面,這才解了氣,乃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爾朱世隆回去後,臉色鐵青,氣恨異常,語爾朱度律曰:“爾朱兆如此無禮無情,若有一日真爲天柱,你我絕無好日子可過。”
“可不是?”爾朱度律深以爲然:“吐萬兒自小就是這般涼薄的性情,爲人又莽撞無謀,如何當得起我爾朱家的大業?這京中事,我等還是得長遠謀劃。”
爾朱世隆恨恨點頭:“只待哪一日爾朱兆離京,必不使其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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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朱世隆心心念念盼着爾朱兆離京,到了四月初,居然真就給他盼着了。
原來晉陽急報,說是河西賊帥紇豆陵步蕃兵鋒銳利,秀容川一戰,力斃爾朱兆麾下猛將叱列延慶,打得出戰的契胡騎士全軍覆沒。剩餘的爾朱氏兵馬抵擋不住,秀容川遂爲淪陷。紇豆陵步蕃趁勢南下,西戎大軍離着晉陽已然不遠。
爾朱氏世代棲居的老巢都叫人給端了,爾朱兆震怒之餘,也覺心慌,只恐晉陽再有個閃失,那可就連後路都沒了。於是他趕忙齊集兵馬,匆匆北返。
爾朱度律乃朔州刺史,所轄亦爲西戎人兵鋒所指,本該率部同行,卻推說再三,只是留在洛陽不肯走---這固然是他與爾朱世隆事先商量好的,卻也未必沒有他害怕與西戎人交戰的緣由在裡頭。爾朱兆勸說不動他,只得孤軍北上。
行程倉促,爾朱兆卻也沒忘了帶上囚在永寧寺塔裡的元子攸,令打入囚車,押至晉陽,暫且關在晉陽三級佛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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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下酣戰不息,爾朱兆雖稱驍勇果敢,惜謀略全無,頻頻被神出鬼沒的紇豆陵步蕃擊敗。到得後來,爾朱兆已然膽寒,索性關起城門不出。
戰事不利,爾朱兆想起這幹西戎人正是奉了元子攸之令而來,一腔怒火頓爲熊熊,乃邁開大步,一陣風去了三級佛寺。
昔日的帝王,如今的階下囚元子攸被爾朱兆百般辱罵,更以皮鞭猛抽,打得滿頭是血。可說也奇怪,元子攸一改囚在永寧寺塔時哭哭啼啼的模樣,雖是皮開肉綻,居然不聲不響,更閉了雙眼,面色沉靜,彷彿死水一潭。
見元子攸如此,爾朱兆愈加暴跳如雷,惡念涌將上來,再也抑制不住,忽然喝令:“去!給我取了英娥身邊那小娃兒來!”
死水微瀾,元子攸豁然張開了雙眼---英娥,自然就是昔日的皇后爾朱英娥;那麼爾朱英娥身邊那小娃兒還能是哪個?正是他元子攸僅有的子嗣元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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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朱英娥臥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方纔那幾個窮兇極惡的武士自她懷中搶走圖兒的那一刻,她就被抽乾了全身的氣力,深陷的眼眶裡,淚水已然哭幹。
去歲阿耶與弟弟菩提慘死在洛陽宮明光殿裡,爾朱英娥恨透了丈夫爾朱兆,於是不顧一切逃回了晉陽。這裡還有她的母親北鄉公主,還有二弟叉羅,四弟文暢,小弟文略(爾朱榮生五子,其中長子爾朱菩提與爾朱榮一同死於明光殿,三子爾朱文殊早夭)。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回到晉陽後的遭遇,比之洛陽愈加不堪---從前那總是嘻嘻哈哈、低眉順目的堂兄爾朱兆突然就換了一個人也似,對着她頤指氣使那還是輕的,過得年關,竟然把她全家一發幽禁在了家中。
二月初的時候,幾個阿耶的故舊吵吵嚷嚷,說是要讓二弟叉羅承繼阿耶的王爵。爾朱英娥還爲此高興了一陣,可才過了兩天,二弟叉羅。。。那比小牛犢還強壯的叉羅,被爾朱兆召去吃了一頓酒宴回來後,夜裡忽然就吐血不止,天亮的時候,生生就這麼吐死了。阿母哭得傷心,一直哭一直哭,到最後眼睛也哭瞎了。。。
四弟文暢氣不服,有一天尋着機會,抄傢伙打傷了門外的守衛,搶了匹馬衝出去,說是要去找爾朱兆理論。。。再回來時,爾朱文暢已經成了一具冰冰涼涼的屍體---據說是走馬不慎,撞牆而亡,可四弟的身上,分明有着幾道刀傷呵。。。
四弟死去的那天起,阿母就再沒有吃過一粒米,喝過一口水。三天後,北鄉公主魂歸西天,死時喃喃:“榮哥兒,我來了。。。”
爾朱英娥也想到過死,可懷中的嬰兒總是撲閃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無辜地盯着她看。。。
到了今天,圖兒也沒了,我是不是應該去死了呢?爾朱英娥癡癡想着,地上的寒意陣陣侵來,身體漸漸麻木。。。
“阿姊!阿姊!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要嚇我!”清脆的童聲響起,一道人影撲在爾朱英娥的身上,帶來幾分暖意,不多,但真真切切。
這是爾朱榮僅存的兒子,六歲的爾朱文略。他的雙眼裡寫滿恐懼,與慌亂,他死死盯着爾朱英娥,一如元圖那小小嬰兒。。。
“我沒事!文略不要怕。”爾朱英娥豁然挺起了身,一把抱住爾朱文略,緊緊攬在懷裡。爾朱文略背對着她,看不到姊姊血紅的雙眼裡,全是戾光:“元子攸該死,爾朱兆。。。更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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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級佛寺裡,元子攸再次拒絕了爾朱兆要他寫信令紇豆陵步蕃退兵的要求。
金身菩薩像前,厲鬼一般的爾朱兆發了狂,小小的元圖被他狠狠一記摜在地上,再沒了聲息。
元子攸終是閃出了淚花,喃喃道:“願生生世世,不生於帝王家。”言罷,閉上雙目,盤膝而坐,儼然老僧入定。
“甚好!那你就去死罷!”爾朱兆氣急敗壞,拂袖而去。
白綾懸下,套在了元子攸的脖子上,行刑人依着慣例,小心翼翼地問道:“陛。。。貴人臨死之前,可還有甚要說的?”
“多謝了,卻是有一首五言在此。”元子攸淡淡一笑:“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