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桃林附近的黃河灘上人喊馬嘶,一片兵荒馬亂。
前頭倉皇逃竄中的,是天子元修的“西幸”隊伍。夏日水氣充盈,河灘潮溼,車馬多半陷在了泥濘裡,怎麼推也推不動,於是平日裡騎馬都嫌累的王公官貴們,此刻多半作了步行,深一腳,淺一腳,好是狼狽。能丟掉的物事一發丟了個光,河灘上花花綠綠,東一攤、西一堆,譬如西市大集。好幾天不曾聽見的婦孺哭啼之聲,突然全都回了來,且愈發高亢,響徹整個稠桑原。
後頭緊緊追趕着的,是大丞相府右廂大都督薛瑜帶領的一萬輕騎。這是從長平殺谷裡一路追下來的驕兵悍將,此刻個個高昂着頭顱,滿臉寫着桀驁二字。鐵蹄急驟,若洪流滾滾,漸趨漸近,前方已是隱約看到天子龍旗,於是一萬騎一發笑得猙獰,手裡的長矛齊齊端平,日光下森森怖人。
夾在西幸隊伍與薛瑜一萬悍騎之間的,是裴果及其麾下兩千關中騎士。眼見得高軍將近,裴果大手揮處,兩千騎竟是一起跳下馬來。
薛瑜愕然,周遭軍將們更是哂笑聲四起:“關西人嚇傻了不成?舍騎取步,還妄想抵擋我滔滔鐵騎不成?”
然則只是片刻之後,他等悉數收起了笑容,面面相覷起來。
原來兩千關西兵一起動手,將遍地車馬一發打橫,於是本就不甚寬闊的河灘上,赫然就給砌出道“厚牆”出來,關東騎兵如何得過?間或有些空隙,也只容一二騎通過,真個一頭撞將進去,多半就是教關西兵亂矛戳死。
薛瑜大怒:“螳臂焉敢當車?便不騎馬,一樣弄死了這幹關西賊!”當即喝令一萬騎兵一起下馬,同樣作了步卒。
薛瑜兵多,奈何河灘不寬,無法大舉壓上,只得兵分四部,輪流攻打。裴果兵少,卻得車馬爲牆,守起來輕鬆許多,遂連連將關東兵打退。
只是戰得久了,關西兵到底吃力起來,好幾處給打開了缺口,全仗裴果與赫連達英勇,親率衛隊上前,奮不顧身奪回陣地。
薛瑜遠遠看着,冷笑不已:“我瞧你能撐到幾時?”乃令四部輪流猛攻,不許稍歇。
不覺間戰事已至生死關頭,關西軍固然是咬緊牙關死戰不退,關東的驕兵們也教激發了胸中血氣,紅了眼睛嗷嗷亂叫。兩下里苦戰不休,直打到天昏地暗。
薛瑜也是有數的悍將,這時拔刀在手,親身衝了上去,刷刷兩刀,先是砍倒兩個關西男兒。接着他擲刀在地,虎吼聲裡,僅憑一雙赤手,竟得硬生生將一架車馬平地拉開了三尺,露出個大大缺口來!
“威武!”周遭關東兵大聲喝彩。薛瑜得意非凡,長笑不止。
只是不經意的一回首,薛瑜面色劇變,笑聲戛然而止---稠桑原下,弘農河畔,那烏壓壓、黑沉沉,鋪天蓋地而來的,是甚?
沖天鼓角聲迴盪於秦嶺黃河之間,白狼大纛高擎,兩側豎起無數寫着“關西大行臺宇文”的旗號。天地蒼茫,見萬馬奔騰,地動山搖。。。
。。。。。。
得侄兒宇文護跑來報信,永熙三年七月二十八,宇文泰親率萬騎出徵,關西鐵軍頭一次踏足潼關以東的土地。一路進至桃林,更冒險鑽出了稠桑原上那條狹窄的函谷關舊道,設下伏兵。
七月二十九,趁着裴果所部死死與薛瑜軍糾纏之機,宇文泰萬騎齊出,暴風驟雨也似,一舉將關東軍摧垮。
薛瑜逃竄時,爲鷹揚將軍宇文護一槊捅下黃河,屍骨無存。關西軍斬首三千級,俘七千騎,大勝之餘,迎天子御駕歸長安。
高歡於洛陽城中聽到敗報,氣得半晌無語,又聞元修已入關中,頓作捶胸頓足。
後聽元亶說起,此番全是潁川王元斌之在裡頭扯謊,以致天子匆忙西奔,高歡恨極,宣告雲:“天子西入,事起元斌之,雖百赦,斌之不在限。”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
稠桑原之西,雜亂無章的人羣之中,宇文泰一眼就看到了元明月。再是狼狽憔悴,玉人兒也依舊絕麗出塵,她站在那裡,旁的人就成了過眼煙雲。
宇文泰幾乎就奔了過去。直到裴果用一隻大手死死抓住了他,更壓低聲音與他說了句“不妥”,他這才如夢初醒,於是強攝心神,向着不遠處的天子元修迎了過去。
元明月當然也看到了宇文泰。他走起路來,捨我其誰;他揮揮手時,一呼百應。大魏國的皇帝在他身前,彷彿也只是個路人甲乙丙丁。
譬如天上星斗,再是繁多,卻總要環拱圓月,泰郎,就是那一尊圓月呵。而我,而我。。。
這般想着,她莫名一陣心煩意亂,玉足輕搖,默默隱去了人羣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