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人來得好快。
正月底,大河對岸的蒲阪津旌旗遮天,目際內東軍連營數十里,沿河一字排開,聲威之壯,駭人心魄。
西軍中有那目力極佳者,趁着天晴時極目遠眺,頓作大吃一驚---原來東岸營中處處飄揚着的,赫然正是高歡本人的旗號!
高歡親至,那還得了?對岸怕不有十萬雄兵。
西岸馮翊這裡,一時風聲鶴唳。裴果當即遣使入長安求援,又沿河佈置防守,加修烽燧石堡,忙個不可開交。
不料沒過多久,派去長安的使者即告匆匆趕回,滿臉鬱悶,兩手一攤道:“長安無力來援,若非得知高歡親至蒲阪,怕不是反要我華州派兵前去相助。大行臺府整日裡吵個不可開交,至今未決。”
裴果一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
長安城裡,早是鬧成了一鍋粥。
華州告急大傢伙非是不知,實在是眼前正有棘手事,長安這裡已謂自顧不暇---細作來報,東魏洛州刺史、西道大行臺竇泰五萬大軍兵出洛陽,已過澠池,逼近桃林。又有南路高昂所部,人數不明,據說正在集結,其兵鋒所指,當在上洛。
等於說東朝三路大軍齊出,挾鋪天蓋地之勢,大有一舉催破西朝之意。
未央宮前殿之上,有那性子急的早是叫罵起來:“哪個出的餿主意要裁軍?這下可好,果然惹出禍事來了。東賊聽聞關中空虛,此番直謂傾國而來,眼下雍、華兩州不過兩萬餘兵,還要協守南路,卻該如何抵敵?”矛頭所指,儼然正是關西大行臺府。
有人便接口道:“那也只好徵召關西諸州兵馬,齊來協守。”
這人本是好心,自以爲是在替大行臺府說話,孰料宇文泰聽到,一張黑臉頓然漲紅,臉上神色,大是有些不快。
究其原因,實是宇文泰心裡有數,諸州纔是裁撤了兵馬,無論如何都有些疙瘩在心裡頭,此時再行徵召,估摸着有大把由頭舉出來推託,壓根就指望不上。何況邊患不絕,也確然不好隨意抽調。既是如此情狀,這人如此說話時,反是在打他宇文泰的臉了。
殿上愈發鼓譟,十之七八都在指責裁軍的不是,彷彿西朝若不裁軍,東人便不會來犯。至於裁軍之前錢糧百般吃緊之狀,卻是無人提起。好在始作俑者蘇綽此時不在長安,算是逃過一劫,否則定必給人戳戳點點,甚而罵個狗血淋頭。
便在這時,太傅、江陽王元欣出列,聲如洪鐘,力壓全殿:“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東賊來犯,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破敵,一味在此相互指摘,又有何益?”一轉身時,朝着上首拱手道:“此事,恭請陛下決斷!”
龍座之上,皇帝元寶炬的臉上無喜無憂,這時輕輕擺了擺手,朗聲道:“此破東賊之役,一應事宜,俱付關西大行臺府。諸卿稍安勿躁,但靜候佳音便是。”說完這句,他示意中官唱聲散朝,居然就此離去了。
大殿之上,羣臣面面相覷。宇文泰則是臉色轉霽,朝着元寶炬的背影作了一揖,乃大踏步而去。
於是破敵之議,一發轉了去關西大行臺府裡。
先說到南路之敵。世人皆知高昂高敖曹實乃絕世勇將也,上洛郡雖據山勢險要,可萬一有失,高軍便可經武關道直抵藍田,若真是那樣,長安危矣。
宇文泰不敢大意,乃分四千兵與建節將軍赫連達,令急往上洛,並上洛郡兵一處,固守堅城險要,以退來敵。
上洛郡整個兒都處在莽莽秦嶺之間,山勢極其險要,又有赫連達這等驍將坐鎮,想來不出意外,即便是高敖曹來犯,亦足抵擋。只是如此一來,雍州之軍一下分出去四千,所剩不過萬餘,當面竇泰五萬大軍將至,卻該如何抵擋?
華州近在咫尺,裴果又是宇文泰最親密之人,本來自該請裴果發兵來援,孰料等半天等來了華州使者,居然也是跑來求援的,直叫大行臺府一衆文武心都涼了。
連寇洛都道:“高歡親至蒲阪,此事非同小可。裴孝寬再是驍勇善戰,只一萬人馬在手,必不能敵。爲今之計,只有遣強將死守潼關天險,阻竇泰於關外;丞相當自率大軍往馮翊,襄助裴孝寬守禦,或許憑藉黃河天塹,猶可退敵。”
衆人紛紛稱是:“東賊強盛,實不可與之野戰也。唯借大河、潼關、秦嶺三處天險,分兵固守,時間長了,賊或退去。”
一時間整個大行臺府中,清一色全是附議寇洛之策者。反是宇文泰自個,不停捻着髭鬚,又作來回踱步,只是沉吟未決,自是教一衆文武甚覺驚訝。
磨蹭到午後,宇文泰終於下了帥令。他分出四千兵與鷹揚將軍宇文護,更語重心長地交待道:“薩保,爲叔即將潼關付於你手。你當知,潼關若失,長安難保,連帶着關中千里怕不要悉數淪於高賊手中,再無一絲轉機也。”
“叔父!”宇文護面色沉靜,重重抱拳:“若見東賊一人一馬入關,則宇文護必已死節!”
“甚好!”
大夥兒見此,俱都覺着宇文泰這是從了所謂“分兵固守三路”之策。宇文護東去後,宇文泰也確然親自帶着剩下的六千輕騎立即自長安出發,急急渡過渭河,儼然就是要奔赴馮翊前線的模樣。
不曾想,宇文泰率部進抵廣陽(今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北部)之後,赫然作了個按兵不動。他還寫了封信給裴果,直截了當把華州來的使者給打發走了,說出來的理由更是牽強之極:“情勢不明,不可輕動,還請孝寬自理華州全境,不容有失。”
部下們再怎麼催促,宇文泰只是聽不進去,嚴令三軍就地駐紮,不許輕動。
寇洛急了,親自跑來中軍帳裡“逼宮”。宇文泰見老兒急得吹鬍子瞪眼睛,不由得笑了起來,乃湊將近前,附耳與寇洛好是低語了一番。
寇洛聽完,目瞪口呆,顫聲道:“丞相。。。果真要如此?”
“定要如此!”宇文泰目光深邃,沉聲道:“關中久旱,實已油盡燈枯。雖說我有三處天險可恃,可長久下去,高賊他家大業大,自是耗得起,我等。。。着實耗不起呵。唯有反客爲主,狠狠一記打疼了東賊,方有喘息之機。”
寇洛兀自憂慮:“寇洛只是擔心,萬一。。。丞相竟作失算,又該如何?”
“此事。。。”宇文泰說得斬釘截鐵:“事到如今,絕無萬一!”
“也罷。”寇洛嘆了口氣,又道:“既如此,爲何不曉諭全軍,偏要遮遮掩掩,故作神秘?”
“朝中軍中,皆是人多耳雜,天曉得哪一個竟是東賊的奸細?”宇文泰冷笑道:“此番吾的算計,全在於出其不意。若泄露哪怕半點風聲出去,竟教高賊有了提防,那我等必是個全盤皆輸的下場。寇伯我自然信得過,可與你全盤托出,換作旁人,哼哼,我還是裝瘋賣傻爲好。”
“是這個道理。”寇洛點了點頭,正色道:“雖說如此,丞相還是給個說法爲好,免得軍中胡亂猜測,反而不美。”
“我也正有此意,寇伯可有甚說辭教我?”
“不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