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才亮,侯景已是急匆匆跑出大帳,目光纔是一掃,整個兒又縮了回去,一臉的頹喪:“該死的老天!這般下去,豈不要耽誤了我建功立業?”
原來帳外迷茫忙一片,一夜過去,大霧不但不曾消散,反而愈見濃重,十步之外不可辨物,於大軍而言,簡直就謂寸步難行。
且說昨日西賊敗退之餘,諸般消息紛至沓來。
先有西賊大將念賢與怡峰的頭顱送至,侯景一見,已是喜不自勝。不久又聞西賊左右兩翼蹤影全無,也不知是敗退還是逃散了。侯景愈發歡喜,隨口就許下不少封賞,直教一衆麾下個個眼睛發光。
至於西賊中軍,侯景本知其已敗散逃逸,只不清楚戰果到底幾何:究竟殺傷了多少賊兵?又有多少賊將喪於此役?
反正就是一筆糊塗賬,憑誰也念叨不清楚---侯景一衆麾下投其所好,紛紛跳出來誇功,什麼“力斬西賊督將七員”,“橫掃八百西賊甲衛”。。。說什麼的都有。
侯景哈哈大笑,連連叫好,又令賞賜。
既見侯景如此開懷,有人大起膽子,說是曾見一雄壯西將臥斃道旁,面相極其兇惡,此刻憶來,當是那號稱西軍第一猛將的賀拔勝無疑。
侯景聽到,喜得連連搓手,大呼再賞。
這樣也行?餘人目瞪口呆之餘,一個個反應過來,遂作有樣學樣。但見場中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到得後來,西軍裡頭有名有姓的大將幾乎全都給拎了出來,要麼“命喪亂軍之中”,要麼“跌死邙山谷底”。。。說得繪聲繪色,有模有樣。
裴果儼然也已身亡---正是擒住了他的那一部東軍所報,言“力斗大賊裴果,令全身受創,雖得逃逸,必死於半途也”。
侯景一張深凹的馬臉越笑越歪,雖說場中並無人敢妄斷賊首宇文泰的下落,他自個卻已忍不住叫出聲來:“那宇文黑賊既是身處軍前。。。以此推測,哈哈,多半也已叫閻羅王給收走咯!”
故此侯景的心中,西賊業已全軍潰散,賊首們多爲死傷,自家直謂大獲全勝了。也正因如此,他倒也不急着揮師追殺,免得霧夜裡不辨東西,萬一生出甚亂子來,反而不美。
話雖如此,侯景自然也想早些“打掃”戰場,若得尋着譬如宇文黑賊的屍首,豈不美極?
於是他下令全軍戒備,隨時待發,又耐着性子捱過當夜,打算一俟天亮就出營。結果早上走出來時,卻看到大霧依舊,自然大爲光火。沒奈何,也只得下令三軍暫且歸帳,以待後續。
。。。。。。
轉眼到了午後,忽有南風陣陣,迎面吹來,霧氣隨之飄散。目際所至,已可看到十丈開外、又見二十丈、及至五十丈。。。
侯景早是進進出出多次,這時急不可耐:“出營!出營!”
王顯貴在邊上插得一句:“可要傳喚高昂那裡一起?”
“不必!”侯景翻個白眼:“計策是我一人定下的,功勞自然也是我一個人的,做甚要與那高昂分一杯羹?”
“是極,是極。”
昨晚到現在,軍令來來回回改了好幾番---底下人一忽兒牽馬待出,一忽兒又歸帳暫歇,真個叫煩不勝煩。昨兒個先是經了一場激戰,大傢伙本就疲憊不堪,結果夜裡頭也沒能睡上個安生覺。今早再遭這般折騰,哪一個都要喊吃不消。
於是乎,最後出得營來時,人人面色灰白,個個步子發虛,外加一肚子的牢騷。那麼行軍路上,懶懶散散,拖拖拉拉,自也不在話下。
一路之上,確見道畔亂七八糟躺着些人屍馬體,也確實多爲西軍所遺,可一眼望去,全沒有想象中那般屍積如山的場面。真要仔細計點,恐怕也就。。。嗯,頂了天不會超過三千西賊命喪眼前。至於侯景心心念念想要尋覓的宇文泰屍首,自然也是杳無蹤跡。
大傢伙都是打老了仗的,見狀不由得嘀咕起來:“莫不要西賊壓根就沒受甚重創,還有那宇文黑賊。。。多半也還好好的。”一念至此,人人露出些不安神色來。
侯景的臉色也不大好看。王顯貴趕忙在邊上打氣:“西賊多半已作鳥獸散,哪怕死不見屍,那也絕無可能捲土重來。”
侯景點點頭,面色瞧着似乎是好了些,可若仔細觀摩,當可看出尚有幾分不安之態,其實未消。
自大河畔東軍營寨始,往邙山南麓西軍大營去,統共不過十來里路罷了,大霧既去,須行不得多久即可趕至。
可東軍走了甚久,卻還徘徊途中。究其緣由,一是將卒們精神氣本就不足,磨磨蹭蹭,如何能快得起來?二來麼,卻是這一路上所見,實在叫人心裡頭忐忑---有那平日裡就神神叨叨的,這會兒不住嘟囔:“不妙,不妙,右邊眼皮一發跳個不停,此行不妙呵。。。”
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纔是轉過山口,迎面即見戰旗獵獵,有無數西軍列陣在前!
白狼大纛高聳,其下那跨着高頭大馬、揚着馬鞭不可一世的,可不正是“多半已死”的宇文黑賊?
邊上一人青衣黃馬,瀟灑出塵,儼然就是“重傷必死”的大賊裴果!
又有雄壯如山的兇賊賀拔勝揮舞長槊,不消說,自然也不曾“臥斃道旁”。
侯景在內,東軍將士越看越是心驚。有那膽小畏死的,悄然已是在拔腿後移。。。
既見侯景所部,西軍當即振甲山呼,聲震四野!
冷哼聲裡,宇文泰的馬鞭重重揮下,乃見令旗四舞,西軍即挺矛邁步,洶洶前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