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高歡兵至玉璧城下,擡眼見一片狼藉。
軍士自灰墟里尋得孫騰沒了頭更給烤焦一半的屍首,高歡瞥得一眼,悲從中來,竟至嗚咽不能成聲。
高歡年事漸高,懷舊之情,不免日盛。當初自懷朔城裡一起走出來的老兄弟們,這些年本就已作凋零稀少,不想此番西討,先是喪了尉景,這下又折了孫騰,高歡心中鬱恨,可想而知。
這時北風陣陣,吹得玉璧城上百千旌旗獵獵生響。高歡眼中冒火,陡然戟指城上,高呼大吼:“裴賊!你會鑽地而出,我就不會穿地而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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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歡一聲令下---管他巨壑也好,緩坡也罷,東軍洶洶而出,攀壑爬坡,在玉璧城東、西、南三面到處挖起了地道。
玉璧城上西軍將士遠遠看見,一陣擔憂。有心阻止,又苦於東軍早是列陣城下虎視眈眈,如何能出?
裴果收到消息,自衙中急急趕來,上城只看得一眼,呵呵笑了起來:“諸君勿憂,此易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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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咕隆咚的地道里,靳三兒的心頭有些發慌。
他是晉陽軍裡的一個小校,從前也不是沒打過惡仗,膽子可也不算小,只是鑽在這狹窄幽長的地道里,平生卻是第一遭。
感覺實在糟糕---身子是定然直不起來的,有那特別窄小之處,竟要側着身子匍匐而過。也不知行得多久,手腳固然發麻,鼻息間更是渾濁不暢,而眼前,只是那雋永不變的黑暗。。。
前方偶爾會亮起了一絲火光,卻總是一閃即逝,那。。。應該就是普老大手中的那一支火把罷。
普老大是靳三兒的代地同鄉,自打投軍,因着身材魁偉,又有一身使不完的好力氣,幾年來立下不少戰功,去年已是升作軍中督將,更娶得一房年輕秀美的新婦在家。
無論軍中還是私下,普老大一向對靳三兒照顧有加,這許多年過來,就同靳三兒的親阿幹無二。有他在,靳三兒便上陣廝殺起來,也從來不覺着害怕,可今兒個不知怎的,心裡頭總是不安生,打鼓一般,上上下下。。。
沒事的,沒事的。。。靳三兒這般安慰着自個:有普老大在,能有甚事?阿幹可是說好了,這廂打完了仗,一回去就讓嫂子也給我說上一戶好人家的女郎。。。
嘩啦啦,嘩啦啦,前頭豁然傳來了土石崩落的聲音,緊接着一束強光透射而至,直鑽入幽暗曲深的地道里,刺得人全然無法睜眼。
稍是一滯,靳三兒立刻反應過來,這是隊伍最前頭的普老大砸開了最後的土壁,破壁而出了!
靳三兒趕忙舉起手,遮在額上,拼了命睜大眼睛去看。
他終於看到了普老大那熟悉的身影。。。
那魁梧得像蠻牛一般的身影,只是一個踉蹌罷了,突然就消逝於地道口不見;後面緊跟着的東軍兄弟同樣如此,慘叫聲裡,倒栽蔥也似翻了出去,再也不見;如是者,接二連三。。。
靳三兒慌了,也急了,他覺着胸膛裡憋着的那股氣直衝到天靈蓋上,催着他就要往前爬,哪怕能看上一眼普老大也好。可前面的弟兄擋住了路,不但不再往前,似乎還向後頭擠了過來。。。
“出不去也!出去就是個死!”
“好西賊!竟挖了深坑在洞口,就等着我等出去送死哩!”
“退!快退!”
“哇。。。”靳三兒哭了出來,眼前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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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塬下,高歡的額頭上有青筋鼓起,抽動不已---無他,穿地攻城,不利也。
雖是幾十條地道一發挖進了玉璧城裡,結果東軍鑽出來一看,裴果早是在東西南三面沿着城牆掘出一道深深長塹,又遣弓手駐於塹旁。東軍涌出地道時,泰半跌落深塹,還沒等站直身體,即見頭上羽箭如蝗而來,於是全教射成了刺蝟。
東軍死傷慘重,到後來連那深塹都教填個半滿,餘人如何還敢再行鑽了出去?只得退兵。
衆將見高歡震怒,一個個心中惴惴,皆不敢上前勸解。
斛律光輕輕扯了下乃父斛律金的袖子,聲音低得同蚊子叫一般:“軍中已見缺糧,天候又日漸凍寒。。。事已至此,不如退兵呵。。。”
斛律金一把甩脫了斛律光的手,又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也不說話,只作搖頭示意。
斛律光長長嘆息,不敢再言。
便在這時,一人闖到陣前,大聲叫道:“乞大王賜精甲一副,強盾一面,某願引兵再行穿地而攻,縱萬死不辭也!”
非是旁人,正是不久前教高歡痛罵之餘更貶職爲卒的鹿永吉!
鹿永吉一身武勇,素來也是高歡麾下數得着的得力大將。此番西討,他本爲右廂大都督,卻因裴果一出地道奇襲,竟至兵敗奪職。鹿永吉羞憤之下,豈不念着將功贖罪?這時撞着時機,血氣上涌,渾把那兇險擱了去腦後。。。
高歡正自無計,聞言大喜,當即大讚鹿永吉英勇,乃復其原職,又賜精甲強盾,令拼死而攻。鹿永吉肅然拱手,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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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聲隆隆,催着數不清的東軍穴蟻也似,重又鑽入了地道。。。
戰得不久,消息傳來:“鹿大都督英勇,以強盾精甲擋箭,一躍而出地道,連斬西賊七名弓手。我軍振奮,各路皆得殺出,正與城中西賊血戰!
高歡喜出望外,一時手舞足蹈。
小半個時辰過去,又有使兵馳來:“報!西賊洶洶反撲,鹿大都督力竭之下,不得已暫行退歸地道,言稍是休息,當再往猛攻!”
高歡臉上陰晴不定,略一沉吟,喝令增兵往援。
又是一個多時辰過去,使兵再來時,一臉哭喪,語不成聲:“西賊。。。西賊奸黠,竟使煙熏火燎之法,地道里。。。地道里壓根就沒法待人呵。。。”
高歡在內,一衆東軍文武大驚失色,凝神看時,遠遠就見一條條地道口赫然冒出黑煙來,且越來越濃,直如烏龍沖天。。。
也不消問,此刻還身處地道內的東軍將士,譬如身陷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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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鹿永吉拼力死戰之下,東軍一時倒也衝出來不少,更殺傷了頗多西軍弓手。裴果不敢怠慢,親自引兵來戰,費了不少手腳,總算是把東軍趕回了地道。
韋標有些心焦:“我軍雖據地利,可東賊畢竟人多,若是源源不斷衝出來,戰得久了,如之奈何?”
裴果微微一笑,淡淡道:“原有一計,只是稍嫌狠戾,恐有違天和。如今看來,那也不得不用了。。。”
裴果之計,正是以碩大皮囊架於地道之口,再點火鼓風,將熱煙一發催入地道里。想東軍將士也只是肉身凡軀,如何能擋?
韋標聽完,雙眼發亮,當即大叫:“此國戰也!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阿兄何得猶豫?用!用!用!”
於是熱煙滾滾,吹起一衝間,地道內東軍無不鬼哭狼嚎,身軀灼爛,如墜阿鼻地獄。。。
晚些時候,有人大着膽子鑽入地道,找着了鹿永吉。拖出來時,鹿永吉渾身上下薰成個黑炭也似,一張臉百般扭曲,顯是當時痛苦已極,摸他鼻間,如何還有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