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甲士已然折損過半,餘者再瞧裴果,活生生地獄裡浮出的兇魔無二,個個膽寒。人數再多,不由自主想往後退。
李叔仁嘶聲再起:“爾等殺了他的阿母,這兇魔絕不會善罷甘休。他若不死,我等全要死!”
甲士們也瘋狂起來,寒光賽雪,刀刀不離裴果。
幾十人的場面罷了,本算不得大,然而此際,這裡就是修羅場,是阿鼻地獄。空中下起了血雨,地上流淌着血河,刀上是血,身上也是血,眼睛裡看到的,還是血。。。
頂在李叔仁身前的甲士越來越少,越來越稀疏,有那麼好幾次,裴果噬人的眼神穿過人叢,死死落在他身上。而每一次,李叔仁真的在後悔,後悔自己爲什麼來武川。
咔嚓!激鬥中裴果左手鋼刀從中折斷,左脅下亦捱了一刀,鮮血長流。他使右手刀,依舊又快又狠,只一刀,結果了傷他之人,接着他蹭蹭退後兩步,步履大是蹣跚。遠處,依稀傳來宇文英驚叫連連。
這不是裴果受的第一處傷,全身上下加起來,沒有十處,八處總是有的,所幸都不在要害,還不至傷重不支。可他真的快沒力氣了,喘得厲害,連續兩次深呼吸,依然沒能調勻氣息。他倒轉刀頭,以刀支地,這才堪堪撐住沉重到不行的軀幹。
場中還剩下二十來號甲士,見他如此,齊齊撲將過來。兩個甲士搶在最前,一左一右,橫刀斬來。
裴果揮刀而左,一記震開左首甲士的長刀,再發力往右,去擋右首甲士的橫刀。兩刀相交,“當”的一聲脆響,一刀飛入半空。。。
李叔仁狂喜大叫:“這小賊不成了,哈哈,剁了他!剁了他!”卻是裴果氣力不足,一撞之下,手中刀竟至脫手飛出。
裴果脫力,撲通跌坐地上,兩手空空。
兩個甲士大喜過望,急急追上一步,揚起刀,當頭劈下。
宇文英閉上雙眼,清淚兩行。
千鈞一髮,嗖嗖兩箭如電而來,兩個甲士一中前胸,一中面門,吭也沒吭一聲,伏地即死。一息不到,又是兩箭襲至,將緊隨其後的另兩個甲士射倒在地。其餘甲士心底生寒,發一聲喊,齊齊讓開兩步,不敢再行往前。
“果子莫慌,我等來也!”獨孤信與楊忠聯袂而至,一個白衣似雪,一個玄鎧深邃,猛地突進甲士叢中,如虎入羊羣,當者披靡。裴果長長吐出一口氣,當下閉了雙眼,努力吐納,以求儘快恢復些氣力。
卻說獨孤信與楊忠兩個徑直闖入武川城中,守門兵卒不敢阻攔。走到半路,恰巧撞見個相熟的,一番敘話,得知李叔仁已帶大隊人馬追至武川,兩個吃了一驚。獨孤信還不死心,跑去自家宅前一看,果然正有三五個北討軍士卒守候門前。獨孤信怒從心頭起,上前刷刷幾刀,結果了他等的性命。
事情急了,兩個擔心宇文泰與裴果的安危,自是不及再行拾掇物什。獨孤信只搶了一件嶄新白衣,套上就走。兩個飛馳出城,趕到陰山腳下裴宅,讀罷裴果留言,愈發心急,一路全力登山,終於及時趕到,救下了裴果。
一柱香時間,甲士們死傷殆盡。裴果猛然睜眼,一躍站起,十分氣力回來了五分。
。。。。。。
峰頭站着的,一共五人。
裴果、獨孤信、楊忠一邊,虎視眈眈之外,面色極爲難看。另一邊則是李叔仁和宇文英,幾乎已站在了懸崖邊上,山風吹過,捲起衣袂,飄飄間令人無端生出一身寒意。
宇文英的鎏金彎刀此刻架在了她自個脖子上,拿刀的手,卻是李叔仁的。
“莫再過來!再往前一步,這小娘就是個死!”李叔仁嘶聲力竭。
三個躊躇,一步不敢往前。山風凜冽,兩邊一時僵持。
便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微弱叫聲:“果子。。。定要救回小妹,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
裴果悚然一驚:“該死!黑獺傷重,得先救他!”
宇文英也叫:“郎君莫要管我,救四兄先!他若有事,耶耶可得傷心壞了。”裴果心裡頭一陣難過:英妹她。。。還不知父兄均已殉難。
宇文泰傷勢嚴重,奄奄一息,三個身上尋摸出少許金創藥,胡亂塗了,又怎能放心?裴果便道:“期彌頭,忠哥兒,你兩個速速帶着黑獺下山,尋大夫療傷。此地自有我在,無須擔憂。”
獨孤信倒不推辭,一把背起宇文泰,頭也不回下山去也。楊忠卻不走,說道:“果哥兒你也受了傷,我留在此處助你一臂之力。”
裴果點點頭,復又走上幾步,大聲道:“姓李的,你待怎的?”
李叔仁嘿嘿冷笑:“事已至此,還能怎的?我李叔仁可不想死在這荒山野嶺。”
裴果語氣如刀:“放了她!我饒你不死。”
李叔仁搖搖頭:“我卻信不過你。”
“你。。。”
李叔仁陰陰發笑:“這樣罷,你兩個現下就下山,走的遠遠的。我發誓,你兩個走後,我定會放了這小娘,如何?”
裴果又哪裡信得過他,怒道:“狗賊!你信不信我一刀斬了你的狗頭?”
李叔仁笑得大是猥瑣:“我信,我怎會不信?”突然臉色一變,手中刀稍稍一提,惡狠狠道:“那你信不信我先抹了這小娘的脖子?”
裴果與楊忠兩個氣得直跳腳,只是沒辦法。
時間過去很快,日頭已經在往西走,李叔仁擡眼看了看天,悠悠道:“我平生耐心最好,你兩個不肯走,大不了慢慢耗着就是。不過嘛。。。我那三百屬下就是再蠢,到頭來總也能尋來陰山,你說是也不是?”
裴果與楊忠對視一眼,情知李叔仁並非說謊,剩下那三百甲士確然有可能隨時尋來此山。到那時,他兩個可萬萬走不脫。
可裴果又怎麼可能就此離去,而留宇文英在李叔仁手中?
於是裴果與楊忠萬分焦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李叔仁也急,自個這條命可比宇文英要緊太多,萬一那兩個小賊真是不管不顧殺過來,豈不是弄巧成拙?
然而最急的,還是宇文英。
“郎君你快走,莫要管我”這句話,她已連說了三次。裴果不聽,也不走,就這麼死死站定,似要與李叔仁耗到天荒地老。
夕陽終於西下,宇文英一雙明眸全在裴果身上,幾乎要哭出來:“郎君!我求求你,你先走好不好?”
然後她聽到一句:“我不走。追兵若來,大不了與你死在一處。”
一瞬間宇文英全身顫抖起來,淚珠奪眶而出。她看了裴果一眼又一眼,一遍又一遍,有萬般不捨。
忽然她鎮定下來,眼睛大大睜着,嘴角彎彎揚起,聲音好生溫柔,一如很多年前初見裴果時的模樣。
“郎君,你身上青衣舊了,破了,若有暇時,換一件罷。。。”
憑誰也想不到,宇文英一邊笑着,一邊平平倒退兩步,就這麼一腳踩在了雲端。於是架在她脖子上的金刀就這麼落了空。裴果看到,那一襲胡裙、那一頭長辮,就這麼消失於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裴果拼盡了全身力氣一躍而前,落地時,半個身子都幾乎露在懸崖外頭。他像溺水的嬰孩一樣,伸出手奮力去抓、去撈,換回來的,只是虛無。
咫尺,就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