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侍一旁的宮女連忙站起身來,道:“奴婢才伺候着陛下換了小衣,又請服了藥,因快到子時才睡着,實在不敢擅自叫醒。”
那女子低眉順眼的,說話的時候垂手躬身,看着十分循規蹈矩。
趙明枝一眼掠過,只覺得有些不對,便站定了仔細看此人相貌。
鵝蛋臉,五官清秀,一雙丹鳳眼,約莫二十。
似乎有一點眼熟。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她問道。
那宮女連忙低聲回道:“奴婢春綠,本是李太妃身邊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腳勤快,做事仔細,便叫夜裡跟着過來伺候陛下。”
趙明枝點了點頭,再問道:“李太妃在何處?”
春綠急急回道:“太妃去煎藥了。”
既然才服了藥,又煎什麼藥?
趙明枝眉心一擰,不但沒有點破,還點了點頭道:“太妃辛苦。”
她掃了一眼角落的漏刻,道:“都這個時辰了,怎好叫娘娘親自煎藥。”
說完,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玉霜。
玉霜道:“奴婢這就去替娘娘回來歇息。”
牀榻之側的春綠登時站了出來,忙道:“天冷風大,怎麼好叫殿下操心,奴婢自去接替娘娘便好。”
她也不待趙明枝回覆,匆匆行了一禮就往外走去。
玉霜則是對着一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對方悄悄跟了上去。
趙明枝不再理會此事,而是指揮宮人將帳幔拉了起來,又打開一扇小窗通風,復才問道:“哪裡來的香?”
有宮女回道:“李太妃送來的安神香,說是能定神助眠……”
寒風貫入,屋子裡的甜香一下子被衝散,空氣雖然冷冽,也叫人的呼吸都通暢了許多。
眼見趙弘眉頭稍微舒展了些,趙明枝轉而看向了那隻香爐。
爐內白煙嫋嫋不停,一走近,香味濃甜,帶着烘烘暖意。
她年幼時也曾熱衷過薰香之道,雖很快撂開手去,自覺也有幾分淺薄瞭解,然而湊近細嗅,怎麼都分辨不出爐中薰香的來歷同品種,心中一時疑竇叢生。
此處宮女雜亂,趙明枝不想大肆聲張,指了指仍餘有一小角的香料,對着玉霜低聲道:“悄悄收拾了,一會請劉大夫過來幫忙看看。”
玉霜會意,找由頭將一屋的宮女們支使得團團轉,趁人不備,尋了個玉盒將那剩餘的香料收起來,還特意裝出了不少香灰。
明明只有幾步路,然而直到丑時正,李太妃才匆匆帶着兩個小丫頭過來。
她眼中的惺忪未消,衣角凌亂,腰帶都系歪了,頭髮也只簡單梳了個單雲髻,跟往日裡精心打扮的模樣大相徑庭。
“陛下又驚夢了嗎?”一進門,李太妃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早知如此,奴身便不去伺候那點子藥汁了!日日吃,天天喂,也不見什麼奏效,還勞煩三公主又親自過來……”
她一邊說,一邊邁着小步向趙弘探身去看。
見人靠近,趙明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
她嗅覺甚是靈敏,立刻就辨識出了對方身上的雜香。
是龍涎混着沉香的味道,另有淡淡的榲桲、宮中常用的浴後香脂味,卻沒有半點藥味或是木煙味。
這李太妃,多半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明明對趙弘的身體毫不在意,爲什麼要做出那麼殷勤小意的樣子?
南逃路上,弟弟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次,太醫全然找不出什麼具體原因。
而自己竟然沒有懷疑過負責照料的李太妃。
一想到這裡,趙明枝就悔得心口疼。
歧路而已,走得再辛苦、再遠,又有什麼用?
她從前只想着收買人心,給弟弟積攢助力,爲兩人在亂世苟活增添一絲可能。
可攢來攢去,城破之時,那羣攢出來的所謂“良材”能有多少得用的?
莫說雪中送炭,只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能對其高看一眼。
太上皇自己都那副德行,朝臣們吃了他的飯,養成一樣的種,倒也不奇怪。況且生死存亡之時,自然是自家性命同富貴榮華更爲要緊。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誰也沒說過那個帝王一定要姓趙。
官渡之戰時,魏軍營中都有那麼多搖擺不定的臣僚,曹孟德什麼梟雄,自己同弟弟又是什麼狗熊,憑什麼要求別人捨生忘死呢?
趙明枝並不是那等妄自尊大的人。
曾經做不到的事情,重來一回,難道就能做到了?
當然未必。
只是總要試一試。
都說近朱者赤。
朝中只要有一二脊骨在,帶動文官不惜身,武官不惜命,哪怕最後落得同樣的結局,也總歸無愧於心了。
跟弟弟的健康,和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比起來,趙明枝暫時還沒有功夫去探究李太妃所圖爲何,但她知道最省時省力的做法,就是直接將人隔開。
她伸出手,攔在了對方面前,低聲道:“陛下歇息了,無甚大礙,太妃也回去休息吧。”
李太妃勉強笑道:“陛下這般模樣,奴家哪裡放得下心,還是在這裡守着罷——公主每日事情雜多,還是早些回去睡了纔好。”
趙明枝搖頭道:“無妨,明日再勞煩太妃來看顧。”
李太妃仍有話說,卻是不敢違背趙明枝的意思,聽得她說明日還要用自己,也拿不準究竟有沒有出問題,只得不住看向牀頭,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屋中燭光昏暗,映得帳中影影綽綽的。
方纔一干人等進進出出,再有李太妃同那春綠說話,以趙弘往日淺眠的習慣,早該驚醒了,此刻卻依舊沉在夢中,只是兩道眉毛微微皺起,胸口起起伏伏甚是疾快,顯然睡得不甚舒服。
趙明枝左右權衡,一時也不敢把人叫醒,再等片刻,玉霜已是領着一名短鬚中年人進了屋,口中低聲道:“殿下,劉大夫來了。”
“三公主……”對方低頭就要行禮。
她連忙起身把位置讓了出來,道:“不必多禮,給陛下診脈要緊。”
那人果然不再囉嗦,探脈之後,又觀趙弘面色,最後爲難地看了趙明枝一眼,道:“殿下……不如借一步說話?”
兩人出了裡間。
劉大夫不肯落座,卻是道:“不敢私瞞公主,陛下好似是陽虛體弱,因受了驚嚇邪風入體,憋在心肺之處,只能徐徐調理……”
說完,又猶豫地道:“小的拿不太準,不如請隨侍的幾位醫官會診之後再做定奪?”
趙明枝道:“園中人多口雜,醫官們又怕陛下年幼,總不敢定醫案,拖來拖去,反而不好,只劉大夫,你自小看着我們姐弟二人長大,這一回也煩請再多勞神,至於酬謝,此時不敢說將來事,但看我爹孃從前行事,便知我姐弟如何了。”
語畢,起身行了一禮。
那劉大夫哪裡敢受,唬了一跳不說,躲之不及,只好匆忙跪在地上。
趙明枝道:“這些日子,還要多勞你了。”
語畢,只把玉霜留下,自家回了裡間。
那玉霜卻捧出方纔留的玉盒,同劉大夫低語一陣。
劉大夫接了玉盒,原還一臉苦色,等把東西收攏進袖子裡後,卻是慢慢想轉過來,暗道:也罷,得嘉王同王妃澤被這十數年,今日當要償還了。
再一想方纔趙明枝所行所言,更多幾分安定。
這位公主自小就承父母德志,對人只有庇護,從無毀害,就算謀不到富貴,在她手下也不至於賠進去一條老命。
只盡心竭力便是了。
再踏出屋時,他面上卻已經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把那玉盒遮得更嚴。
***
再說趙明枝回了臥房,聽得裡面一片安靜,宮女們各安值守,心下稍安,便走到牀邊,掀起一角帳子想看看裡頭情況。
然則那低垂帳幔當中,燭光昏黃之下,弟弟趙弘卻並未入睡,而是睜大了一雙通紅眼睛,側躺着,咬着牙大滴大滴落淚。
趙明枝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連忙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趙弘見到是她,只伸手把眼淚一擦,問道:“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語畢,又將左手一個攥緊的拳頭伸了出來,慢慢打開。
趙明枝低頭一看,只見那拳頭中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銅鑰匙。
趙弘哭得已是有些哽咽,卻不忘把鑰匙往她懷裡塞,又哭道:“阿姐……我……我要死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又含含糊糊不知哭了什麼。
趙明枝急得不行,忙把人託着按背順氣,卻見薄被之下,一個小小的銅箱被趙弘護在身側。
那箱子開着,裡頭有幾粒大明珠,一小抓金瓜子,另有幾幅蟲魚小畫卷,卻是在藩地時自己把着弟弟的手所做,本是準備給母親賀壽之用,自畫好之後便被他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父母故去之後,她再沒見過。
趙明枝一時心頭大慟,再一擡頭,趙弘淚水未停,卻把那箱子蓋好,鎖也鎖上,又將鑰匙重新按了過來,低低道:“阿姐。”
也不知在求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