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之阿拾109_第一百零九章 智府藥人來自
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卻說不得,因爲你膽太小,因爲你怕引火上身。 ~
趙鞅的秉性我還沒摸透,現在如果冒冒然跑去同他說,喂,卿相,你的庶長想殺你的嫡長呢!這無疑是自己找死,他便是要殺我也怨不得他。但是此次牽扯到智氏,事關重大,我又不能不告訴他,剩下來唯一的選擇,就是讓別人去說。
這人不能是無恤,趙鞅會懷疑他的用心,這人必須得是讓趙鞅信服的人,而且與趙家諸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想來想去除了史墨就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當夜,我拎着一盞紗燈簡裝夜行進了自己在太史府的院。院內,黃木製的糊紗推門大開,史墨正閉目端坐在屋檐下。他彷彿早就料到我今夜會來,還特地在自己身旁鋪了一張青色的葦蓆,葦蓆上放了一個燃着炭火的小爐,小爐旁是一壺剛剛熱好的香氣四溢的青梅酒。
我搓了搓凍僵的手,脫了鹿皮靴,在他身邊坐下:“師父早知道我要來?”
史墨慢慢地睜開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熱酒:“你若是爲了趙家大的事來找我,喝了這杯酒就回去吧,今早無恤已經來找過我,這事我也已經同卿相說過了。”
“無恤已經來過了?他說了些什麼?”我低頭抿了一口,熱過的青梅酒比冷着喝時酸澀了不少。
“他沒說別的,只是讓我勸說卿相,莫要帶長孟禮赴智氏的祭禮。”
“他可說了原因?”我問。
“無恤告訴老夫,自裁謝罪的侍衛突早年受過智家的恩惠,送水的小婢也有親妹在智府爲婢,他雖無法證實智氏直接參與其中,但大孟禮卻極有可能成爲智氏攻擊趙氏的把柄,所以此番祭禮他萬萬不能代替宗出席。( ·~ )此事我已向卿相稟明,卿相已經決定帶無恤參加祭禮。”史墨說完復又閉上眼睛,輕笑道,“黯,你所認識的無恤,和我認識的,恐不是一個人。”
“師父這話什麼意思?無恤聰慧多智,我是早知道的。”
“你自入了師門,我便讓你忘了自己的女身份,以男之貌示人,可今日我卻要多說一句,無恤不是你的良人,莫在他身上失了心。”
“師父今日好奇怪,我與紅雲兒只是好友知己,並無半點男女之情。”
“是嗎?”史墨掛在嘴角的那抹笑意讓人猜不透箇中深意。 шшш●ttкan●℃o
“我要的東西你可帶來了?”他問。
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夫留下的那隻雙頭雀鳥交到史墨手上:“這是你要的東西,希望師父能信守當日的承諾。”
我與尹皋學習占星之術時,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異象。後來等他收我作了弟,我也向他詢問過關於晉國狐氏的問題,還給他看了我從公利那裡得來的碧玉環,甚至連當年在摩崖山夢見九尾神獸的事都告訴了他。
史墨當日拿着我的碧玉環看了很久,然後從身上掏出了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碧玉環。我的玉環上有四個小缺口,他的卻有四處突起,用手輕輕一扣,嚴絲合縫。
我當下就向他詢問了自己的身世,但他卻要我找到一隻他當年送給夫的雙頭雀鳥,用陶鳥來換他知道的關於我的一切。 ~
史墨接過雀鳥緊緊地握在手心,他在緊張,在猶豫,他原本淡定的眼神開始變得紛亂,下一刻,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掌拍碎了那隻讓他魂牽夢縈了三十年的雀鳥。
“師父,你……”
史墨閉上了眼睛,忽明忽暗的爐火讓他臉上的褶皺更加明顯,他的下頜有一塊骨頭高高地隆起,顯然他此刻咬緊了牙關。
破碎的陶片下壓着一條一指長的白色布條,史墨拿起布條迅速地看了一眼,眼下的陰影裡生出了一絲黑晦,那黑晦色慢慢地爬滿了他的臉,像一層模糊不清的霧氣遮蓋了他此刻的情緒。
我剛剛隱約看到白布條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心道,這陶鳥肚裡裝的莫非是阿鸞當年想要告訴史墨的一句話?三十幾年前,他們三人之間就究竟發生了什麼?如今逝者已逝,這其中的故事,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曉了。
“黯,再答應老夫一件事。”史墨攥緊手中的白布條,黯然道。
“師父請說。”
“待我百年之後,就讓人把我葬在竹林裡吧,挨着你夫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
我喉頭一緊,端正身叩首應道:“敬諾!”
“今日之事不可和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便是伯魯和無恤也是一樣,你可明白?”
“弟謹記!”
“你既給了我要的東西,這組玉佩便是你的了。”史墨從袖中掏出了合二爲一的碧玉組佩放到我手上,徐徐道,“這另一半的玉環是我十幾年前從智府一個逃奴手中偶爾得到的。據他所說,這原是藥人之物。”
“藥人?”
“外人紛傳智瑤之母有惡疾,須以藥人之血養其精氣,因此智府上曾經養了很多奴隸,每日以精貴的草藥灌之,隔五日取血一盞爲其母入藥。但那逃奴卻說,這玉環的主人在月光下雙眼澄碧,從沒有喝過什麼草藥,卻依舊被智瑤關在府中,每五日取一盞血。智瑤有了他之後,就把其他的藥人都被殺了。此中緣由相信你已經猜到了。”
“以血入藥……這麼說,這藥人也是傳說中承了九尾獸血脈的狐氏族人?”
“我猜是的。”
“師父,那逃奴現在何處?”
“當日我在智府做客,他偷偷地藏在我馬車底下逃出了智府,被我發現後,獻上這枚玉佩求我帶他出城。他犯的本不是什麼大錯,智瑤卻要殺他,我當時心軟便放了他,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也不知人在哪裡,是死是活。”
“智氏新立宗,師父必在受邀觀禮之列,到時候可否帶我一起去?”
“不可。智瑤此人生性狂傲,從不將別人放在眼裡,他若是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藥人,別說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範氏、中行氏還在的時候,晉國的正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輪着做。如今那兩家被滅,便是趙、智、韓、魏四家輪流掌權。如今卿相年事已高,下一任正卿就是智瑤。趙氏宗伯魯生性懦弱,爲了趙氏的將來,卿相如今也要忌憚智瑤幾分。”
史墨說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有些後怕,當日,公啼如果真的死在了趙府,那第一個要被問罪的就是趙無恤,而在趙孟禮如願成爲趙家宗之後,智顏若是跳出來指責趙孟禮當初弒弟奪位,毒殺公啼,那任憑趙鞅權勢滔天也救不了趙孟禮,到時候恐怕連趙鞅也會受累。
如果智瑤之心如此歹毒,那等他坐上了晉國正卿的位置,現今如日中天的趙家,恐怕就要淪爲任人宰割的魚肉了。
史墨見我久久不語,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自知無法和你夫相比,但我既然收你爲徒,就不能眼見着你引火上身。我雖在府裡下了禁言令,但你雙眼有異,爲免智瑤發現你狐氏族人的身份,你最好對智家敬而遠之。”
“弟記下了!謝謝師父的酒,只是青梅酒不宜冬日煮飲,夏日以堅冰貯之,方能品味它的清爽。冬日賞雪,煮一壺九醞最好不過了。”我把耳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史墨行禮告退。
“貪酒的小兒,當日不該說你是白澤下世,該說你是儀狄(1)投生。”
“那師父就將我這院改成釀酒坊吧,我以後日日爲你釀酒!”我笑了笑,彎腰一禮,拎着我的紗燈,徐徐出了太史府。
智瑤,又是智瑤,這名字似乎是我怎麼都繞不開的一道坎。負了瑤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裡吻了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樞與他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困擾了我許久,如今竟連我的身世都同他有關,看來,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個機會好好會會他!
備註(1):儀狄是傳說中替夏禹釀酒的女官,中國最早的釀酒人,被後世敬爲司酒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