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粗衣麻裙,一張臉又塗得黝黑,這兩個小婢只當我是太史府最下等的巫女,因而全然不顧忌我的存在,徑自在一旁咬起耳朵來。
燭大夫沒有回晉之前,宓曹仗着燭櫝的寵愛在燭府做了什麼我不知道,但當兩個小婢看着那一團小小的血肉露出微笑時,我彷彿透過她們的面龐看見了惡鬼的歡顏。
宓曹,你究竟對這些人做了什麼?這些人又對你做了什麼?
懷了五個多月的孩子,怎麼可能跪一跪便落了,我早前一直覺得郵家的女兒可憐,可如今看來,這高牆深院裡長大的女公子,怕沒有一個是真正純良無害的。
我在心中長嘆一聲,擡手敲響了門環。
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得知我是太史府派來的巫女後,冷冷地瞧了我一眼,陰陽怪氣道:“不是說不來人嗎?怎麼又來了……在這兒候着,等我稟過夫人再……”
我承認自己不喜歡宓曹,在踏入這座府邸之前我甚至覺得燭櫝不該爲了宓曹這樣只求權勢的女人而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可這會兒聽着老嫗怪異的語調,想起門外小婢臉上的笑容,我的心裡突然燒起了一把無名火。這是要做什麼?把孩子弄死後,還要把失了孩子的女人也熬死嗎?即便再怨恨,人命終究還是人命啊!
“我自己進去,不麻煩嬤嬤了!”我一把推開老嫗,大步走了進去。
尋着濃烈的血腥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宓曹的房間。牀榻上,宓曹的臉褪盡了血色,原本顧盼生姿的一雙鳳眼緊緊地閉着,一頭如雲的長髮混了血水和汗水蔫耷耷地披在枕蓆上。
悶熱腥臭的空氣充斥着這間寬不到六步的房間,我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打開牆上的小窗,卻被顫巍巍跑進來的老嫗拉住了手:“放肆!夫人——這太史府來的巫女太不懂規矩了!”
“嬤嬤,你出去吧!”一個軟軟的聲音從房間的角落裡飄了出來。我認識這個聲音,它屬於一個面色溫婉的女子,滿心滿眼只有夫君一人的女子。
“巫女既是太史大人派來的人,自然知道此處污穢,開窗恐透了血污,不吉。”燭櫝的正妻瓊女緩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紅緣鳳鳥紋的褐色深衣,一隻手虛虛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見過夫人!”我放下手行了一禮,心道,尹鐸說的沒錯,郵家的女兒果真懷孕了。
“牀上的婦人是府裡的侍妾,剛剛已經落了胎。這會兒看樣子,人也快不行了,巫女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敢問夫人,這侍妾是何時出的血?”我撩起牀上的被子瞧了一眼,宓曹身下,深淺不一的血跡染遍了牀榻。
“這我倒不清楚了,是個犯了錯的侍妾,在院子裡跪了一天,什麼時候出的血也沒人瞧見。不過巫女莫慌,要是治不好,家主也不會怪罪……”
瓊女說話的當口,我已經取了桌上的熱水混着紫蘇艾葉粉調了一碗湯藥。
“巫女的手着實太快,哎,可惜了太史的良藥啊!這婦人如今昏迷不醒是喝不進藥的。”瓊女皺着柳眉走到我身邊,輕輕嘖了兩聲,張口不提救人倒先可惜起藥粉來了。
“小女既然調了藥,自然有法子讓人醒過來。”
“哦?”瓊女面色驀地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復了柔色,“太史給的藥自然是頂好的。早先夫君在府上失禮驚擾了太史,沒想到大人非但沒有怪罪,還專門派巫女過府送藥,真真是心慈大度。夫君如今正閉門思過,改日我夫妻二人定會登門向太史謝罪……巫女,婦人已經流了一夜的血,喝了你這藥真就能好嗎?”
瓊女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客套的說辭,想問的無非就是這最後一句。
“紫蘇、艾葉有止血之用,孩子雖然沒了,但大人興許還能保住。”
“紫蘇、艾葉竟有這般奇效,讓我瞧瞧。”瓊女伸手便來端那藥碗,“哎呀,燙——”她剛把陶碗端起來,下一瞬已經鬆開了手。
“夫人小心——”我早料準了她的心機,候在底下的手一張穩穩地接住了陶碗,“夫人小心些,摔了這碗可就沒有多餘的藥湯救人了。”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這水這麼燙……”瓊女歉笑一聲,伸手撫了撫鬢髮,側身在牀榻上坐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摸宓曹的額頭,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脈息,轉頭對瓊女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如先到外面透透氣,這裡交給小女就好。”
“不,我就在這兒等着,你不用管我。”瓊女搖了搖頭,一雙眼睛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着我,彷彿要從我的臉上讀出宓曹的生死。
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眼前坐着的嫡妻,她雖然擊敗了對手,但依舊緊張惶恐。剛剛那藍衣婢子沒有說出口的也許就是“放心”二字吧,夫人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放心。
正當我感嘆唏噓之時,窗外突然傳來燭櫝的一聲怒吼:“把這盆東西給我拿開,這不是我的孩子!你們騙我!宓曹——宓曹——”
牀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聽見了情人的呼喊,眉頭一皺低低地嚶嚀了一聲。
我見她有了反應,連忙取出袖中裝了藥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兩下。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宓曹這一睜眼,把身旁的瓊女驚得跳了起來,她眉頭一皺脫口而出:“她怎麼醒了!”
宓曹雖然睜着眼睛,但兩顆瞳仁依舊迷濛遊離,她似是看不見我和瓊女,只拼命地轉動腦袋想要搜尋燭櫝的聲音。“珍匣……珍匣……”她顫抖着嘴脣呼喚着情人的名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翻滾而出。
“宓曹——”燭櫝的聲音隨着一聲巨響衝進了我的耳朵,牆上木質的窗櫺已經被他一劍劈成了兩半。
“不行啊!家主吩咐……”
“滾——”窗外,滿身戾氣的燭櫝一腳踢飛了一個試圖想要拽住他的衛兵,“回去告訴老爺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這裡!”說完他扯下脖頸上的一根斷繩狠狠地甩在地上,雙手一撐便要躍進屋來。
“你瘋了!你不可以進來!”面對滿臉煞氣的燭櫝,瓊女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張臂攔在了窗口,“爺爺不會讓你進來的,你私逃出來會受重責的!”
“你走開!”燭櫝翻身跳了進來,一手撥開了擋在他身前的妻子。
“不可以!”瓊女踉蹌了一步,轉身不依不饒地扯住了燭櫝的衣袖,“你別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現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讓天下人都笑話我去吧!瓊女,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你說讓我給你一個孩子,我就給了你一個孩子,可你答應我的呢?郵良那日來,你同他說了什麼?郵良又和老爺子說了什麼?你爲什麼不肯放過我們,你爲什麼要把她害成這樣!”燭櫝抓過瓊女的肩膀一陣用力地搖晃。
瓊女被燭櫝的怒吼嚇呆了,瞪大着眼睛,蒼白着臉,纖細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會被暴怒的燭櫝捏碎。
可就在我以爲她快要暈厥時,瓊女突然瘋了一般掙開了燭櫝的手,她捂着肚子往後退了兩步,厲聲衝她敬愛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來害我的,你爲什麼不問問她,她幹了什麼!”
“她幹了什麼?她只想活得有尊嚴!”
“可我只想活着,我只想我的孩子活着!”
“可你現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端着藥碗立在一旁,這撕心裂肺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吼已經徹底讓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圍繞在他們周圍的洶涌的情感像夏日裡迅猛的風暴瞬間席捲了這間小屋,而風暴中央的三個人早已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