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爲何義無反顧？
利維婭冷冷地盯着哥哥安德烈，像是要把目光變成小刀子，在他這張乾淨硬朗的年輕臉龐上劃幾道口子。
安德烈無奈地問：“這都已經三天了，你還是不肯對我說一句話。我怎麼又惹你不高興了？”
“你就是讓我不高興了。你明知道爲什麼，偏偏還來問我？難不成我還得誇你？”
“那座雕像有問題。”
“那是爸爸買回來的，你憑什麼丟掉他的財產？”
“不論是誰的財產，如果對家人有威脅，就應該毀掉。利薇，你接觸的人和事都太少，不明白藏在光明背後的危險，深水城每天消失的人都有幾十個，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時時刻刻在發生犯罪。你應該信仰那些善良的神靈，比如正義三聖，比如渥金女神、淑妮女神，而不是什麼……”
“高塔君王。”利維婭尖脆地反擊，“你都不瞭解祂，更不瞭解我。”
“你？我怎麼會不瞭解我的利薇呢，我親愛的妹子，你說話還真傷人。我怎麼不瞭解你？我比你大這麼多，看着你長大。”
利維婭被安德烈的話壓得直喘不上氣來，她的臉變得比瓷更白，“那你覺得我需要什麼？既然你瞭解我，那你應該知道一個被困在家裡十四年的人是什麼感覺……看吧，我知道你肯定想象不到，因爲你是個大塊頭的男人，你不會因爲走樓梯而喘氣，不會因爲在陽臺多吹一會兒風就發燒，不會因爲摔了一跤就脫臼，我被困住了，安德，我不想在這裡！”
“利薇，我已經道過歉了。”
“所以呢？你就可以擅自替我做決定，否定我的目標，強迫我繼續天真無知，等年紀大了，就被爸爸安排一個禿頂的老男人嫁過去，然後患一場病就死在丈夫家裡，死後丟到死者之城，連墓誌銘都得你們替我起。這不是人的生活，這是家禽，我和鸚鵡相比，也不過是在一個更好看的籠子裡。”
“冷靜……”安德烈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妹妹會說出來的話，他印象裡的利維婭是個嬌聲細氣，文靜靈動的女孩，就像風雨裡的麻雀，總是依附在樹冠廕庇之下。
他從沒發現這是一隻等待雨停的鳥兒，她雖然一身羽毛都溼淋淋的，卻一直在爲振翅飛翔做準備。
利維婭不停喘氣，她仰靠在椅背，擴展胸腔，以便更多新鮮空氣涌入肺部。
安德烈生怕她犯了哮喘，於是一言不發，就像一隻馬戲團里老實的狗熊。
利維婭還想說什麼，但體力已經不支，這使得她沒有表情地哭起來。
安德烈受不了一個女人無聲流淚的樣子，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媽媽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那是父親南下經商失蹤的那段日子，她獨自在夜裡哭泣，感嘆命運不公，讓一個勤儉女人的丈夫遇險，讓一個溫柔母親的孩子頑劣。
那之後，安德烈就從商人家的紈絝子弟，慢慢轉變爲一個正直的年輕人。提爾的牧師成天勸說年輕人皈依正道，但收效甚微，母親的淚水大概比魔法與神蹟更好用。
妹妹哭起來更讓人心疼，像是他還在城衛兵營受訓時，被一匹失控戰馬頂了一下，喘不上氣一樣難過。
“好了，我給你帶了禮物。”安德烈拿出一條綠寶石吊墜，親手給利維婭戴上。
女孩細如蘆葦的脖頸上點綴綠珠，把她的臉映照地碧盈盈的，但倔強的表情並沒有因此鬆弛。
“利薇，不知不覺你都長大了。”安德烈坐到她身邊，“有些話我以前一直沒說，因爲覺得你還太小，聽不懂。現在我們可以聊聊的。我知道你因爲身體虛弱，會對未來有悲觀的想法，但我們都陪在你身邊，我會在你身邊。
“等你年紀大一些，我帶你出去鍛鍊身體，或者我們搬去南邊，北地太冷，海邊又潮，我們搬到暖和的地方，一起養狗放牧，你多喝些羊奶，把身體養好。然後你可以到處去走，去結交女伴，遇到喜歡的男孩。以後你不會嫁給禿頭老男人的，我保證。”
利維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撲哧一笑，“你的樣子真傻。”
安德烈長出了一口氣，他試探着問：“那你不會再信那個……”
“高塔君王。”
“對，你不會再信他了對吧？”安德烈甚至不願念出那個尊號。
“安德，我們遲早都要分開的。”
“至少我在這個家裡一天，你都不要信什麼異教。利薇，你不是一無所有，我們家有錢，有能力讓你過上喜歡的生活。”
利維婭站起身，“我要休息。”
“答應我。”
“……好吧。”
這場談話過後，邁科家的小女兒漸漸恢復正常，她不再發了瘋一樣沉迷書籍，也不再念叨什麼顱內之光，銀鑄之路。她完全變成正常人了。就連最擔心的安德烈也放鬆警惕，覺得家庭的溫暖，終於安撫了妹妹焦慮的內心。
夜晚，利維婭再次進入奇異的夢境。
她站在銀鑄之路的半途，身後燭火已點燃六支。
女孩盤坐下來，眺望遠方的藏書塔，眼中倒映那通天徹地的奇觀，直至胸膛裡充滿勇氣，隨後吃力地回憶白天潦草翻看的書籍，她看的內容是費倫大陸常見貨幣的匯率波動，對商人之女來說，這算家學。
費倫大陸上並無統一的貨幣體系，自那個輝煌的古老魔法帝國衰落後，各地政權都選擇發行自己的鑄幣，不同的貴金屬含量也讓不同體系的貨幣之間價值有差異。
金融裡包含複雜的數學，利維婭用手指在沙地上寫寫畫畫。
她漸漸入了迷，沉浸在乾淨利落的數理邏輯中。
思維的火花漸漸匯聚，大腦彷彿浸泡在溫熱的鹽水裡，略略刺痛，但十分舒適。
“你在寫什麼？”
一個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利維婭一跳。
“啊！”她呆呆地扭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身旁不遠處多了個半大男孩，眼神裡有着混跡街頭的狡黠和兇狠，他站在另一條銀鑄之路上，雙方隔着一段距離，不過他探頭探腦的，把利維婭寫在沙地上的算式都看在眼裡。
男孩雙手抱胸，環顧四周，又問利維婭：“這兒是什麼地方？你又是誰？”
“……”女孩也雙手抱胸，但卻是帶着瑟縮的防禦姿態。
“啞巴？我也不識字，這下好了，咱們沒話說。”男孩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朝利維婭的方向走來，但他踏出銀鑄之路的瞬間就消失不見。
利維婭吐出一口氣，她猜測這人也是受到高塔君王感召而入夢的，只不過，她卻不是林德，沒有進行解釋。
哥哥安德烈的話語在心頭浮現，異教總是會一切手段發展下線。那個男孩應該就是第二個，今後或許還會更多。
利維婭一想到要和這麼多人打交道，一時間感到由衷害怕。
她再次望向高塔，道路蜿蜒，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
繼續這條道路是否真的值得？倘若她到了塔裡，發現哥哥所說的都是對的，等待她的真是一個邪魔，那該怎麼辦？倘若林德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那該怎麼辦？
她如今衣食無憂，家境優渥讓未來光明，沒有必要爲了一個可能的希望就拋下一切，尤其在那鮮豔外衣下，還可能包藏危險。
一切都回到最初的問題——世上平凡的人，你爲什麼不甘平凡，捨棄平穩的生活，踏上一條被迷霧籠罩的道路？明知冒險，卻爲何還是義無反顧？
利維婭呆呆地坐在原地，隨後，站起身，走出銀鑄之路，脫離夢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