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求敗來到這個世界十幾年,雖然在劍冢內與人有過交手,但到底有所收斂,不像今日這般徹底放開心神,尤其是在王仙芝的武道神意刺激之下,他的劍心愈發晶瑩。
站在山頭上,獨孤求敗雙目微闔,
“沙沙……”
他感受到地表下的蟲子,翻動泥土,露出地面,被他劍意侵蝕,那原本灰濛濛的眼珠,陡然變得凌厲兇狠,宛如要和天敵生死相搏。
“錚……”
柔軟的樹枝垂下,微風搖曳,突然繃直,彷彿化爲長劍,有凌厲鋒銳的氣機流露。
“砰”
不知何時,一個野兔跑到了溪流旁邊,原本暗黃色的雙眸,陡然縮成針尖,發出刺耳的叫聲。
王仙芝望着天上地下,萬事萬物皆成劍的劍域。
他口中低聲道:“好好好,好一個手中無劍。”
這少年果真沒有讓他失望,原本以爲如此劍道天賦,平白受了儒家的蠱惑,舍劍而成仁,但看到面前一草一木,小溪中的水,山中的風,皆被劍意渲染,猶如深秋,發出森森肅殺之機。
劍乃利器,主殺伐。
手中無劍,便是不殺。
“不殺”是一種至境,“殺”是另一種至境,兩者對立統一,循環往復,互爲條件,互爲轉化,殺就是不殺,不殺就是殺,殺與不殺,一念之間,可殺可不殺,不必執着。
這少年手中無劍,不存殺念,卻偏偏這“最不殺”的劍道,擁有着天下“最殺生”的力量。
王仙芝眼界何其之高,一開始他就發現了這少年體內真氣雖說不錯,但也就僅是不錯。人體精氣神中“精”與“氣”算是上等,唯有其“神”超出王仙芝的預料。
他雖然走的武道之路和三教迥異,但不代表王仙芝不通儒釋道三教真法。
《道德經》曾言:“將欲全有,必返於無也。”
道家自古以來就有“有生於無”的觀點,認爲這個世界上一切的有形之物,都是以“無”爲根本,”無“是世界上的總根源,”無“存在於一切場所,是萬事萬物生成和發展的基礎。
同“無”相比,任何“有”都是片面的,殘缺不全的,“有”不能獨立存在,只能依賴於“無”才能保全。武道招式術法也是如此,完美無缺的招式或者劍法,不可能存在,再精妙再絕頂的武功,必然有其缺陷。
而“無”恰恰使其最終或者說最極致的體現。
王仙芝眼中神芒愈發璀璨,讓人不敢逼視,他心思極慧,觸類旁通,從這少年的劍道理念,引申到自己的武道之中,頓有所得,不由甚是高興。
如此風流人物的出現,讓枯坐武帝城多年的王仙芝大爲愉悅,當年李淳罡對他有一分提攜之意,沒有劍開天門,輸了半招,折了木馬牛。成就了他天下第一人,坐鎮武帝城。
今日之景,讓他彷彿有種多年前的錯覺。
王仙芝渾身氣勢極強,晃動手腳,眼中神光流轉,蹬腳間腳下山體震動,如一個白色神猿,撲向對面的少年,手中聚指成爪,只是簡單的一抓,卻合乎天地,玄妙異常。
獨孤求敗眼露異色,此人不愧是被稱爲五百年來第一人,可與呂祖爭高下的人物,僅是一番交談,竟已經悟得自己劍道三味,融入自己的武道之中。
他望着頃刻即至的王仙芝,右手輕輕擡起,拇指和食指輕捏,一縷清風掠過指尖,似乎被其捏住,順勢往前一甩,清風化爲白練,似劍芒似棍影,往來人頭上甩去。
“砰“一聲輕響。
獨孤求敗和王仙芝身軀微震,稍稍分離,隨即又交錯在一起。
兩人一灰一白,獨孤求敗時而御風爲劍,時而以御劍術,化爲劍光穿梭。王仙芝的拳掌,時而揮動間挾着無匹巨力,撼動崑崙山,時而掌扶清風,輕柔之極。
遠處山下的人,此刻早已不懷疑那少年的成色,皆瞪大眼睛望着兩人交手。
目力差的,只看到一灰一白兩道身影來回交錯,目力好的,看到兩人的動作,一招一式,清清楚楚,偏偏看的卻是不甚理解,兩人的動作,實在有些簡單的過了頭,便是尋常武夫的招式,即便簡單,也都有其規律而言,但這兩人手中的動作,彷彿隨手拈來,有的甚是粗糙。
更奇怪的是,山下觀戰的這些人,回想的時候,繁複覆盤,用自認爲最精妙的招式去應對,偏偏甚是滯澀,遠沒有原版來的圓融無缺。
這場戰鬥,除了兩人站在兩個山頭交流的時間,真正動手僅僅只有十幾個呼吸,之後兩人便各自離開。
除了剛開始兩人精神氣機交鋒,引起天地感應,致使風雲色變之外,毫無大場面,讓圍觀的江湖中人大爲失望,說好的天崩地裂、飛沙走石呢?
話雖如此,此戰仍在兩三日內,便轟傳天下。
有吳家少年,登上武帝城頭,與王仙芝論道、相爭,安然離開。
消息剛傳出來,吳家劍冢也放出消息,當代劍冠吳荻,行走天下。
頓時,天下人恍然,怪不得那少年如此妖孽,原來出自吳家劍冢。吳家劍冢的江湖名聲大漲。
江湖中,最喜這樣的少年成名。
武帝城中的一座小院中,王仙芝端坐涼亭,靜坐飲茶。
一面目和善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望着涼亭中的白衣男人,走了過去,笑道:“師父,聽說前幾日,你和一個少年打了一架?”
王仙芝看了她一眼,冷硬的面孔柔和了些,淡淡道:“嗯。”對於他這個不喜武道,偏偏喜好岐黃的女弟子,王仙芝一直表現的都是如此不冷不熱。
陳師道不是傻子,這些年也知道了自己的師父,就是這武帝城之主,武力橫絕天下的王仙芝。不過她驚訝了一段時間後,便沒有在意了。
此刻,她只是有些好奇,往日經常面海而站的師父,今日爲何沒有去。
她性子憨直,直接問道:“師父,怎麼沒去看海?”
緊接着,嬉笑道:“師父,莫不是您沒打過那少年,受傷了?”這話自是玩笑話,她雖然武藝一般,但認知不差,自然知道面前的這位武道成就代表了什麼。
王仙芝露出少見的笑意,淡淡道:“若是二十年後,倒是不無可能。”
陳師道神情微晃,她長這麼大,就未曾見過師父笑過,回過神來,聽到師父的話,不禁又愣住了。
……
五日後,在武帝城南的一處小城鎮,普通酒家。
趙志恢復了女兒打扮,身着青色衣衫,面容清麗,她雖非絕色,偏偏有一種讓人很是舒服的氣質,她靜靜的看着面前的少年,輕聲道:“吳兄,此行可有去處?“
獨孤求敗淡淡道:“去見一個故人。”
說完後,略默了下,“此人脾氣古怪,你還是不用見了,我們就此分別。”隨即起身離開。
趙志或許恢復了女兒裝扮,連那份矜持也恢復了,靜靜的望着少年的背影,沒有追上去。
不遠處,齊叔走了過來,先是望了眼獨孤求敗,隨後俯身低聲道:“小姐,出來時間不短了,該回去了。”
趙雉沒有應聲,靜坐一會,突然低聲淺笑,喃喃道:“這次卻是我花了錢,請你吃飯了。”獨孤求敗一路上自己花錢自己吃飯,這一次臨走時,卻沒有付賬。
少女站起身,走出酒館,望着熙攘人羣,似乎看到了獨立城頭的少年。
她又想到了那個算命的,“姑娘額頭亮而寬闊,出身大族,氣運眷顧,有鳳棲梧桐之相,可見將來必然極爲尊貴,母儀天下也未可知……”
趙雉轉身飄然離開。
“皇后……纔不稀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