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倭寇騷擾東南沿海一事,始見明初,到嘉靖年間猶爲猖獗。《明史》稱這一時期爲“嘉靖大倭寇事件”。究其成因,固是朝庭罷卻市舶司衙門(嘉靖八年(1529年)給事中夏言(後擔任首輔)奏稱此禍起於市舶,朝廷於是痛下決心,撤消了寧波市舶司,關上了日本朝貢的大門),致使倭人跟我國通商無門,於是生出這個變故。倭人大舉入寇明朝海濱,跟當時名聞天下的一代徽商巨賈汪直多少有點關係。此事說來話長,且從徽商如何經營生理,如何上東洋下西洋通商貿易的事情說起。
徽州又名歙縣。徽州四面環山,山高坡陡,田地貧瘠,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的說法。在文人眼裡山清水秀,在當地人看來只覺得是窮山惡水,要想有出路,只有走出大山到江湖上闖蕩。徽州有民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徽州爲了繁衍生息,養家餬口。男子十三四歲時便要獨立,父母把自己的孩子往外一丟,由他自生自滅去了。於是無數徽州少年年紀輕輕背井離鄉,闖蕩江湖尋覓生計。或替人作夥記長工,起草貪黑當學徒練習本領,賺二釐半分銀子過活;或作販夫走卒,風塵撲撲馳驅商道。一些頭腦機靈的能人在江湖混久了,眼界開闊起來,便擔當起物流的角兒,大着膽兒從北方批發一些貨物,肩挑揹負,或馬馱驢拉,或車裝船載,跟着負褓商旅走到南方去出脫。*交易,物以稀爲貴,能得二三倍厚利。若以此艱苦打拼,精打細算,日積月攢,從小到大,也能攢起潑天的傢俬。
徽州人勤勞勇敢,擅於鑽營,不斷地把本土出產的貨物推銷到外地。漸漸形成徽硯、徽墨、徽扇、徽紙等獨具地方特色的精美手工藝品,並隨着徽人商旅流傳於世,在唐宋明清均享有盛名。
徽州民風撲實,重鄉情,講信用。商人之間都注重抱團協作,組成徽商集團,共同進退。後來徽商與東洋倭人、西洋胡賈做起海外貿易生意時,同時形成勢力龐大的“海商集團”。汪直、徐海、陳東這些人都是海商集團的佼佼者,他們的身份先是商人,然後纔是伺機搶劫的海盜。別以爲汪直、徐海、陳東這些海商集團是專門爲搶劫而做海盜的,他們是爲了做海外貿易生意不得不選擇做海盜。假如明朝政府不關閉市舶司,他們也許不致於淪落成爲走私犯和“倭寇”。
徽州人重鄉情,分外注重鄉誼親情。凡是在外謀生的徽商,都互相關照,互相提攜,這是徽州人不成文的千年不易的規矩。若有同鄉經營不善而致破產,需要老鄉支援贊助,只要其人行爲端正,不嫖不賭,有誠信口碑,一般都能得到鄉鄰朋友的接濟。正是這一條互相扶持患難與共不成文的古訓,不知成全了多少人。成功者獎掖後進,提攜後輩。這種抱團給力的商隊在生意場上戰無不勝,徽商逐在明季勃\起,興隆一時。
徽州人有一套商道理論。例如“踏踏實實做人,光明正大談生意。”、“小勝憑智,大勝憑德。”、“錢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諸如此類,不勝列舉。晚清紅頂徽商胡雪巖便是這些商道的集大成者,他爲了振起商道,揮金如土,大做慈善事情,賑災時送米、送藥、送錢,把慈善營銷理念發揮得淋漓盡致!做慈善事情其實是先賠錢後賺錢,只要聚集起人氣,有人幫襯,生意遲早能夠做起來。這套商道叫作“欲取先予”,不在乎一城一時得失,但求最後勝出。徽州商人都深諳此道。
徽州商人發財致富後,俱志存高遠,都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以便光宗耀祖,沒幾個人肯做那三家村守財之虜。徽州商人常常把金銀珠寶視作糞土,大把大把地撒潑。或行善賑災,造福一方;或替朝廷分憂解困,捐款助餉。人們把經商的徽人都喚作“朝奉”,這裡卻有個典故。原來隋末唐初,四海鼎沸,天下正值多事之秋,有幾個關切國事的徽州商人,眼見朝廷艱難,便慷慨解囊,助餉十萬,朝廷因此封他們爲朝奉郎,因此緣由,人們便把行商坐賈俱稱朝奉。這些朝奉們風光時日,真應了那付著名的對聯中的吉祥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徽州商人足跡遍天下,各地均有行館店鋪。古時交通滯後,運輸貨物無非是船載馬馱,有些時候錢鈔往來、貨物託運常常經年累月,耗時甚久,極大方便。這難不到善於思考和變通的徽州商人,他們發明了當鋪這個行業。這當鋪的出現,使徽州商人生意往來之間許多難題得到解決,比方你手頭拮据,資金圍轉不靈,可以把貨物押在當鋪裡套現,解燃眉之急;若你店中有張沒李,缺少貨物,也可以到當鋪裡買些別人押在當鋪中的緊俏貨物出脫。當鋪除了替一般人典當貴重物品,還爲徽州商人大開方便之門,或寄存銀子,或託運貨物*交割,總之好處極多。在哪宋時“交子”出現之前,徽州商人之間已有當頭(當票),一紙在手,全國通行通兌,相當現在的存摺一樣。宋時交子出現,很可能是受到徽州商人的當票啓發也未可知。徽州商人手中有了這件寶貝,在商道上如虎添翼,於是造船下海,上東洋,下西洋,開拓海外市場,與倭商胡賈展開貿易往來。曾幾何時,徽商之名,響徹宇內,天下皆知。
徽州商人還有一件癖好,那便是富貴必還鄉,還鄉又講排場。徽人顧及小家也講究鄉誼,發財致富之後都興炫耀顯擺,大吹大擂,錦衣榮歸故里,認宗祭祖,宴請親戚朋友,提攜、獎掖後輩。除了大興土木裝修粉擦自家土屋之外,還常常捐資重整家族祠堂,或繕修佛宇道觀,學社私塾等等。這些發財徽人留下的建築做工考究,凝聚我國古代能工巧匠極高的智慧技巧,有一定的藝術欣賞價值。至今風跡長存,尚供後人觀摩瞻仰,成爲徽州一道亮麗的古蹟風景。
入清之後,徽商逐漸式微。雖有紅頂徽商胡雪巖振起餘杭,獨領風騷,着實熱鬧了一陣子,但終究大勢已去,無法象宋明兩朝那些徽商一樣在商場上叱吒風雲,主宰天下商運。
徽商沒落與有明幾代皇帝胡作非爲有很大的關係。這裡有個緣故,原來大明朝天下初定,朱元璋在南京登基,方國珍餘部尚在海上作孽,幾番征討,勞師無功。明太祖朱元璋一怒之下,發詔下令禁海,不準商人與西洋胡賈貿易往來,甚至禁止江南漁民下海打魚,所謂“片板不許下海”。明太祖朱元璋打着的如意算盤,意欲斷絕水陸往來,餓死那些海盜叛逆。明太祖毀舟燒船的昏招,除了損害沿海漁民及徽商的生計之外,並未有效遏止海賊在大洋上橫行霸道。這方國珍餘部在海上足足折騰了數十多年,方纔煙消雲散。這種“城中失火,殃及池魚”的混帳事,有明幾代皇帝不知鬧了幾次。俱是不損人不利己,禍國殃民的餿主意,爛措施。但當政者就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事事倒行逆施,瞎搞蠻來。尋常販夫走卒,空手掉臂,何所希望?只有逆來順受乾瞪眼的份兒。
成祖朱棣取代建文登基之後,是爲一代雄才大略的明君,他不顧朱元璋的禁海祖訓,派鄭和帶着商船七下西洋,向西洋諸國展示天朝文明,天朝國威,使西洋諸國對大明天朝的風俗教化羨慕不已,紛紛來朝入貢,迎來徽商與西洋胡賈通商貿易的黃金時代。可惜成祖死後,廟堂由短視的侏儒執政,他們認爲鄭和帶着商船七下西洋,費錢千萬,無獲一利。又關閉上城門,不屑跟西洋胡賈往來了,真是“短視”到極致。以致徽商剛有起色的航海事業遭到沉重打擊,也使成祖的善政不終。
自嘉靖皇帝朱厚熜入繼大統,承受帝業以來,主昏臣庸,國政更是一塌糊塗。尤其關係國計民生上所採取的一系列措施更是昏招迭出。這位昏庸之君朱厚熜胡攪起來比乃祖朱元璋更是猶有過之。徽商在這種環境下掙扎求存,每況愈下,愈發多災多難。各地經營的百年老店迫於形勢,紛紛易主或關閉。留下來的只能慘淡經營,勉強維持。山雨欲來風滿樓,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徽商一族,己象西山落日,走到末路窮途了。
只因這個嘉靖昏君象只井底之蛙,自視爲天朝大國之君,唯我獨尊,憑地不把別人覓在眼內,把周邊諸國都視作蠻夷,不可教化,不屑交結。對付這些異端番幫,非我族內的妖魔鬼怪,能征剿的便窮兇極惡把別人往死裡打,惹不起的便躲着走,老死不相往來。那關外的蒙古餘孽俺答,胸無大志,只圖苟安一隅,與大明朝和睦相處,哪裡有雄視天下的決心,哪裡有進取中原的意圖?不過要求大明朝開放幾個邊陲小鎮,互市交易馬匹牛羊而已。這互惠互利甚有益國計民生的雙邊貿易,嘉靖昏君竟然想也不想一下便大筆一揮:不準!俺答作夢也沒料大明朝把自己的合理要求當成耳邊風,加上兩國素有積怨,月兒彎刀往南一指,數萬蒙古鐵騎便殺入關內(是時爲嘉靖二十九年,這一年是庚戌年,史稱“庚戌”之變)。只差一點兒沒把京師連窩端悼。這個嘉靖昏君到這當兒才慌了手腳,忙不迭答應俺答開通兩國邊貿,互市貿易。讓蒙明兩國邊民貿易往來,做點兒買賣,大明老百姓可以從中多找一條生路,混一口飯吃。朝庭也從中獲利,多收財賦,沒料到這嘉靖昏君居然堅決不答應實行這種利國利民的政策措施。直至俺答氣憤地舉起屠刀:“你答應不答應?不答應就砍你!”他這才無可奈何答應下來。嘉靖昏君老想着乃祖朱元璋發跡的榮光,總想用霸道把別人踩在腳下才會覺得過癮,他象成祖朱棣一樣有本事去踩別人也罷了,偏偏他沒有本事去踩別人,又興這個調調。結果欺負人家不成,還險些兒淪爲階下囚。正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種由外交使臣用嘴皮便可輕鬆化解的芝麻小事,他也要弄到兵戎相見。這個嘉靖昏君還覺得自己很委屈,大發脾氣,對被倭寇攪得一團糟的東南沿海,更是一肚皮的惱怒:“南北兩欺,倭賊殘毀地方尤甚!”可是他從來沒有用豬腦子仔細想一想,假如他不撒除市舶司,不搞禁海,倭人通商有門,倭賊又如何會欺上門?
“嘉靖,嘉靖,家淨淨;老百姓,老不幸!”大明老百姓有一個這樣糊塗混帳的皇帝坐在金鎏殿上憑個人的喜惡發施號令,老百姓怎會有好日子過?這個嘉靖昏君在位幾十年,除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女人身上之外,其餘時間都閉上眼晴妄想長生不老,一生幾乎沒有做過幾件好事。年輕時日,爲了博個孝子賢孫的好名聲,弄出一個“大禮議”之爭,搞得舉朝不寧,讓羣臣互相窩裡爭鬥,使不少讀書人糊裡胡塗死在這件事情上邊。重用奸臣嚴嵩,禍國殃民。猶其是他自作聰明,不管老百姓死活,野蠻地罷卻對外通商貿易的市舶司,斷絕沿海千萬老百姓的生路,同時也招來倭寇的侵擾。
當初罷卻市舶司時,不僅徽商堅決反對,連朝中的有識之士也感到莫名其妙,紛紛上表陳奏,請主子略發慈悲,顧念一下小民的生計活路,網開一面,不要全面閉上海門。但皇帝金口一開,哪裡還有甚麼迴旋餘地?只有眼睜睜地看着這件事情錯到底了。可以說倭寇騷擾沿海並非天災,實是人禍。人禍始作俑便是這個不管老百姓死活的嘉靖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