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翁忽然把額頭一拍,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樣,神情頗爲激動地對徐鳳儀說道:“你看我這老糊塗,快給海水灌迷糊了,怎麼忘了這個好辦法呢。”他伸出不停顫抖的右手,小心亦亦往腰間摸索起來,花了半盞茶工夫,才把那條盤在腹部的麻布腰帶解下來,在水面一拋,宛如龍蛇翻動,足有丈餘。隨後倪翁又叫徐鳳儀照樣畫葫蘆,將系在身上的腰帶除下給他,他接過後把兩條帶子連繫在起,差不多有三丈長短。反手拔下背上隨身佩帶的短刀,將刀穗與帶子末端結紮一起。這把短刀是他貼身佩帶用來防賊自衛的專用寶刀,鞘上帶有暗釦機括,即使今日落水折騰良久,也沒有弄丟。
徐倪兩人再接再勵,鼓勁向哪塊礁石游去,費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游到礁石下面。倪翁把腰帶一端系在徐鳳儀的右手腕上,擡頭仔細打量哪塊礁石,尋找落刀位置,看見礁石上面有條裂縫,後退丈餘,揚刀比劃幾回,始終不敢放手投擲,生怕失手投空,錯過離水上岸的最佳時機,難免又要重頭再來。投刀之前,倪翁身子不由自主震顫發抖,口中唸唸有詞:“神啊!我已盡力了,這回靠你幫我了。”雙腳發力踏水前進,微挺身軀,揚手拋刀,只聽“颼”的一聲,那鋼刀拖着長長的腰帶飛了出去。
短刀離手之際,倪翁也沉入水中,閉目不敢仰視,等他從水裡探出頭來,耳邊廂聽見徐鳳儀拍打海水大叫道:“插中了,正好插中裂溝。”
倪翁揉眼端詳,那鋼刀正中裂縫,直沒至柄。他見此情形,心神稍安,迫不及待催促徐鳳儀收緊帶子攀爬礁石上岸。
徐鳳儀收緊帶子游到礁石下面,摸索一會,才找到一處石孔立足,正要向上攀爬,自頭頂離岸邊八、九尺高度的地方,全是滑溜溜的石壁,找不到任何着力的凹凸支點。伸手扯緊衣帶抖了幾下,不太敢用勁發力拉扯帶子,生怕負荷過重把那短刀扯脫下來。
倪翁打了寒顫,焦急萬分地對徐鳳儀叫道:“小主人,我沒力氣了,你不要再磨磨蹭蹭浪費工夫了,你看這上面幾尺處有個窟窿眼,你且踩着我的肩頭,待我扛你上去抓住哪石孔,便可發力爬上岸去。”倪翁言訖,便潛入水下,摸着徐鳳儀的雙腳,使勁把徐鳳儀高高托出水面。
徐鳳儀得這倪翁在水底下大力託升,挺腰聳肩,縱身前躍,一手扣住那個原來可望而不可即的窟窿,另一隻手又抓着帶子,如此雙手交替,爬了幾尺,總算脫離水面,依附在石壁上。徐鳳儀纔剛剛喘了一口氣,一個大浪打來,險些兒把他扯回海里。倪翁嚇得驚呼一聲,使勁撲騰幾下,想再替徐鳳儀助推一把,奈何巖壁太滑,有心無力,用力過度,一下子沉入水中。
徐鳳儀咬緊牙關,又艱難爬上尺許巖壁,終於看見礁石上頭向海的斜面上有許多坑窪洞孔,凹凸不平,卻也易於攀爬。徐鳳儀年少力強,身手輕靈,一旦找到用力攀附的支點,雙臂交替互換,一蹭一抓,不一會兒便爬到哪礁石上面的平臺上。
甫脫險境,徐鳳儀只覺得心如鹿撞,渾身痠軟發酥,雙手力氣盡失,俯趴在哪礁石上頭大口大口喘氣。恰在這時,一波巨浪洶涌過來,轟然厲響,水花四濺,幾乎把他掀翻入海。徐鳳儀急忙向前爬出幾步,回頭搜索倪翁,已不見他的蹤影。
徐鳳儀急得大叫:“倪伯伯,你在哪兒?老天爺呀,求你不要這樣折磨我們。”
“小主人,我不行了。”卻見倪翁從十餘丈外的水面冒出頭來,正在使勁掙扎與那漩渦湍流對抗,處境十分危險。又見他臉色鐵青,雙脣盡紫,體力漸漸不支,那情形實在叫人擔憂愀心。
徐鳳儀看到倪翁這付可懼臉色,驚得六神無主,手忙腳亂叫道:“倪伯伯,你要撐着,頂住,待我解下這衣帶子給你拋過來……”徐鳳儀說着埋頭擺弄那綁在他手腕上的布條帶子,那知欲速則不能達,他心下越是急着解開帶子,卻不經意把帶子的活結弄成死結。那凍僵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身子又不爭氣地震顫發抖,而衣帶吃水受力之後,打成的結子如天然生成一般,找不出任何破綻。任憑徐鳳儀手扯口咬,這衣帶便如魚膠漆澆鑄一般,牽扯不開。
徐鳳儀費了一盞茶工夫,還是未能把手腕上的布條帶子解下來,急得他只想用刀子把手腕割下來。他想刀子的時候,擡頭看見插在石縫上的鋼刀,連忙衝上去把衣帶壓在刀鋒上來回蹭了兩下,這才把衣帶弄開。當他拿着衣帶趕到水邊時,已看不見倪翁的蹤影了。徐鳳儀羞慚難容,急怒攻心,只想叫聲:“救命!”喉嚨如骨在梗,竟是無法發出聲音來。
只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喊叫聲:“小…主…人,恕我不能伺候你了……”言未畢,聲音即被濤聲淹沒。
徐鳳儀往哪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怒海翻騰,濁流滾滾,那有人影。明知至親遭遇不測,自己卻愛莫能助,徐鳳儀那份自責自怨、痛心疾首的苦惱心情實在難以言表。他想痛哭一場,不料喉嚨嘶啞,失語無聲。當時泥塑木雕似的跪在海岸邊緣,呆呆出神,心中尚存一線希望,幻想倪翁能夠令人驚喜地從水裡再次竄將出來。等了大半夜,了無聲息。掉頭掙扎站起,跌跌撞撞後退十來丈距離,在一個草甸上仰天放到身子,思量閉目寧神片刻,無奈生平第一次遭遇上如此沉痛災禍劫難,心情不免既沮喪又狂燥,翻來覆去,不能成眠。
過不多時,天色發亮。一輪紅日從海上磅礴升了起來,透過雲水煙霞,顯得分外通紅,顏色象血一般鮮豔奪目。
徐鳳儀費了偌的勁兒從草甸上掙扎起份身子,擡頭遙望橫無際涯、碧波盪漾的東海汪洋,心中一陣氣苦,淚眼朦朧。他口裡唸唸有詞:“我要報仇,我要把你們這些惡賊通通殺掉,一個不留。”心有所想,形於顏色,他滿懷怒火與仇恨之際,情不自禁揚起拳頭,一拳擊在草甸上,不料草叢裡夾雜好些枯枝碎石,他這一拳下去,碎石刺破他的掌沿,痛得他大吼一聲,抱着傷手前俯後仰起來。
徐鳳儀雖然滿腔憤怒,心懷殺倭報仇的念頭,可他畢竟是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殺賊報仇,確實讓他頗費思量。此時他身在*他鄉,舉目無親,陌路無助,今後何去何從?他腦袋裡一片混沌茫然。
徐鳳儀又跑到昨夜取道上岸哪塊礁石上面,把倪翁插在石縫中那把短刀拔出來。但見短刀鋒刃如雪,閃閃發光,果然是把好刀。徐鳳儀也不曉得此刀貴賤好歹,他思量如今要拜師學武,殺賊報仇,難免需要一件武器防衛護身,就把這柄短刀從石縫中拔了出來。這把短刀兩尺長短,精鋼鑄造而成,頗爲沉重。對於一個尚未束髮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書生來說,那刀的重量確實使徐鳳儀有點兒吃不消。才揣在懷中片刻,便累得他腰痠手軟,但他非要接下這刀不可。這把刀是他倪伯伯的遺物,是他日後行走江湖倚爲傍身的寶貝,這刀更銘記他這次出海遭遇不幸的慘痛記憶,他完全找不到理由把這麼貴重的物事遺棄在這兒。
徐鳳儀執刀在手,在臨岸的草甸上挖了兩個土坑,把倪翁那條腰帶埋在其中一個泥坑裡,上覆沙土;另一個土坑是給他父親徐昌挖的,他父親徐昌葬身碧海,屍骨無存,只得把一塊他父親送給他隨身佩帶的辟邪佩玉放到土坑裡頭。這兩堆泥沙,就算是他父親徐昌和倪翁的衣冠冢了。
徐鳳儀望着那兩座衣冠冢鄭重其事叩了一通頭,拍掉身上的泥土,擡頭看哪天色,估摸差不多是巳牌光景。這徐鳳儀自海上遭遇倭賊至今,腹中除了幾口苦澀海水,再無別物,只覺虛汗冒上額頭,飢渴難捱,自忖不能在此地耽擱太久了,只想趕緊找個人家,討點東西填飽肚子再作打算。用刀撥斬亂草、蘆葦開路,翻過幾座山丘,趕了約莫十多里路。只見原野盡頭,竹林深處,依稀有個幾十戶人家的小鄉村。
徐鳳儀小心亦亦,誠惶誠恐地掂着腳尖走進村莊。他哪忖膽小如鼠、縮頭縮腦的模樣,倒似那幹了壞事害怕父母責罵的小孩子一樣可笑。哪也難怪他如此害羞爲難,一個常年生長在深院大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卻驀地要求他低聲下氣向人乞食討吃,你叫他如何放下身架面子,象狗一樣向人搖尾乞哀告憐?因此他還沒進入村莊便滿肚子打腹稿,思量如何啓齒開口,怎樣向陌生人尋求援助。
徐鳳儀呆立村頭,東張西望。只見這村莊目所能及的地方,房屋俱半遮半掩,破衣服、爛傢什充巷塞道。殘垣斷壁東倒西歪,石柱杉樑橫七豎八。破瓷爛瓦滿地皆是,屋檐階下野草叢生。更叫人吃驚的是哪村頭村尾有十幾具屍骸橫陳道上,居然無人掩埋。
這裡發生甚麼事情,這般恐怖古怪?徐鳳儀一路往村裡走,一路尋思。從哪些死者的形態推斷,這裡顯然是遭遇倭寇擄掠洗劫,因爲哪些死者有齊刷刷給人攔腰砍成兩截的,有少胳膊缺腿兒的,也有沒有腦裝的無頭屍骸,只有鋒利無匹的倭刀才能把人砍成這個模樣。想見當日倭寇圍城殺戮時節的慘況,肯定是慘不忍睹。倭寇把這一村人口都屠殺貽盡,雞犬不留,以致屍骸陳列村道,無人收拾。
徐鳳儀挑了一家門樓頗爲氣派的大戶人家屋子,躡手躡腳摸將進去,邊走邊叫:“有人嗎?”當然不會有人答應,他如此做作不過是給自己略壯膽色而已。轉入哪戶人家的廳堂,只見廳中蛛網密佈,蟲鼠橫行。地上倒臥幾具大小不一的屍骸,估計這一家人慘遭滅門了。徐鳳儀也給這個慘狀嚇得魂不附體,心鹿幾乎躍出嗓子。雙腿沉重如綁鉛塊,邁不開步伐。徐鳳儀在昨日遇賊赴水逃命時候,身上盤纏盡皆丟落水底,如今囊中一文銅錢也沒有,指望闖進這戶人家搜尋個值錢的物事典當延捱些時日,豈料觸目所及,慘狀念人目不忍睹,屋中一切動用器皿,要麼被倭寇擄掠一空;要麼給這些賊人作賤摔壞了,便是找個做盛水用的破瓷爛罐也不可能。
徐鳳儀眼見這村子死氣沉沉,恍如幽冥鬼域,不敢久留,忙不迭抽身急退。出了村莊,放開兩腳,奪路狂奔,跑出數裡之外,累得氣喘吁吁,心緒方纔稍安。
徐鳳儀踽踽獨行山野,尋些野果泉水充飢解渴,稀里胡塗瞎走一通。這日,他竟然僥倖竄到一個市鎮上。他也不知這是個什麼所在,攔了個路人請教,路人回覆說這地方是錢塘縣南塘鎮劉家集。徐鳳儀思量到鎮裡市集走走,便隨哪行人趕到城門腳下,只見幾個鄉丁民勇打扮的壯漢對來往的商客盤查甚嚴,要有官府蓋章的良民證和通商的勘合證書方纔准許入內。因這一帶是倭寇頻來騷擾的地方,那地方鄉紳士庶爲了抵禦倭寇,俱糾集四鄉丁壯勇士,自籌月糧器械,修建箭樓城堡,設那崗哨據點,以此爲自保固守之計。
徐鳳儀一個外鄉人,偶然流落這裡,人生路不熟,一時片刻哪裡找個熟人替他寫張過關的“投名狀”?任憑他費盡唾沫向守關的漢子打拱作揖,苦苦哀求通融,哪幾個民勇就如聾啞人一樣,不爲所動。後來這些人被徐鳳儀惹得不耐煩了,還做出作勢打人的樣子,徐鳳儀只能抱頭鼠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