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儀象個取當的顧客一樣輕鬆自然踱入當鋪中,當時有個夥計走上前來接待他。夥計望着徐鳳儀點頭哈腰,一邊斟茶倒水,一邊噓寒問暖,殷勤周到,就象接待自己的親朋好友一樣。徐鳳儀和劉倚玉也被夥計的盛情接待搞得怪不好意思,他們都沒料到汪家當鋪的夥計待人接物如此和藹可親,那纔是把顧客當成大爺,讓顧客享受貴賓式的服務呀!
當值的掌櫃向徐鳳儀點點頭,然後陪笑拱手求教道:“客官光臨敝處,小店蓬蓽增輝,請問貴客有何指教?”
徐鳳儀也回禮道:“有張陳年當票,拿來跟掌櫃勘對一下,算一下賬。”
掌櫃神情一凜,擺手向徐鳳儀索取當票過目,並說:“有憑證麼,且拿出來讓我瞧瞧?”
徐鳳儀就把他父親遺留那張當票從懷中掏出,雙手遞給掌櫃查驗,並實話實說對那掌櫃道:“這宗貨物是我父親存在貴行裡,我不知這是什麼物事,也不知價值幾何?還望掌櫃勘核明白,實情告知。”
掌櫃一邊接票,一邊笑道:“本行規矩,誠信經營,一向認票不認人。只要你有憑證,對上暗號,我纔不管你是大官人還是小民百姓;良民還是倭賊;阿狗還是阿貓?該是你的錢我們一文錢也不會少你。”掌櫃言訖,就把徐鳳儀手中的當票接過去,拿着這張硃砂票據到庫房內勘合覈對。忙了半晌,方纔拿來一張紙和一管筆對徐鳳儀道:“當票是十足無虞了,請公子寫出暗記覈對。”
所謂暗記則是古人在當鋪存貨時約定俗成的提貨密碼,一般是指印或簽名爲證,也有特定的暗號,比如說寫上唐詩宋詞一首爲提貨的憑證,由於只有交易當事人才知道雙方約定的暗號,外人很難破解或獲悉這些古怪的密碼,安全性還是有一定的保證的。徐鳳儀他父親徐昌就是用一首自已作的詩爲提貨憑證,內容是“天下一輪滿,人間萬象春。映花增韻態,近竹見精神。翠影珊珊舞,晴光皎皎新。多情唯有月,偏照異鄉人。”。由於這徐昌的提貨憑證比較少見,複雜特別,就算他遺失了當票,別人撿着當票也提不出貨來。
徐鳳儀從他父親遺書中得悉這宗貨物的提貨暗號,當時接過掌櫃遞過來的紙筆,在那張紙上恭恭敬敬地把詩寫下來。掌櫃接到手略瞧一瞧,見暗號對上了,就笑道:“驗證無誤,客官要銀子還是原物呢?”
徐鳳儀當然想拿銀子,不過他仍想弄清楚他父親徐昌在汪直的當鋪存上什麼東西,於是乎就向掌櫃求教道:“我父親在貴行存下什麼東西,懇請世伯告訴詳情。”
掌櫃向徐鳳儀拱手陪笑道:“有些客人把寶物寄放在當鋪裡,過期不取,主人便按規矩把貨物發賣,折成銀子存放,這也是當鋪行業中常見的事。你父親存在我名下當鋪裡的一批金銀首飾,由於期限已過,貨物已被我們發賣了,折成銀子存放。現在我只能給你銀子,不能給你歸還原物,請客官莫要見怪。你一要回金銀首飾,我們只能揀些等價的金銀首飾歸還你。”
徐鳳儀道:“實不相瞞,我父親已過世了,這是家父的遺物,能取回原貨當然最好,既然原貨已被髮賣了,那就取銀子吧。不過,我仍想看看原物的清單,掌櫃能否把貨物清單拿給我過目,覈對一下?”
掌櫃便喚算賬的夥記過來,拿着賬簿與原始清單跟徐鳳儀對賬。原來徐鳳儀的父親徐昌在汪直的當鋪存上的東西都是金銀首飾之類的貴重物品,價值三千多兩銀子。古時候,金銀首飾都是硬通貨,隨時隨地都可以兌換成現鈔,所以徐鳳儀要銀子或是金銀首飾,是大有區別的。銀子重滯,不易搬運,反而不如金銀首飾便攜易帶,一兩黃金與一兩黃金的首飾是區別很大的,一兩黃金的價格不會上漲多少,但一兩黃金首飾的價格是不可預見的,它的附加值也許是一兩黃金的價格十倍以上,這要看是什麼時候交易或賣給什麼人了!
徐鳳儀知道他已不可能從汪直的當鋪裡取回他父親原來託存的金銀首飾了,畢竟當期已過。把原貨清單核對明白,確信原貨價值三千多兩銀子。古時候,一斤等於十六兩,三千多兩銀子重量就有了一百八十多斤。徐鳳儀也不可帶着一百八十多斤重的銀子走路,就問掌櫃有什麼辦法把錢轉到他家鄉徽州府績溪縣樂義鄉去?掌櫃就建議徐鳳儀把這張首飾當票換成能在績溪縣城兌取銀子的銀票,徐鳳儀見這汪直的當鋪確實是誠信守諾,也就痛快地接受掌櫃的建議,把他手中的當票換成能在徽州府通兌的銀票。
徐鳳儀興奮莫名地拿着這三千多兩銀子的銀票走出汪直當鋪。走在街頭十字路口時候,徐鳳儀突然領悟父親給他留下這筆銀子的用意,這筆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幾千兩銀子或許可以過十多年豐衣足食的日子吧!但要一世豐衣足食肯定不夠。徐鳳儀尋思:父親給他留下這筆銀子的用意或者是給我做本錢,讓我學會做生意。我要吃香喝辣必須學會做生意,學會營營役役,讓錢生錢,利滾利………
“──父親!”徐鳳儀仰望蒼穹,眼裡有些潤溼,他終於明白父親給他留下這筆銀子的深意,可憐天下父母心!
“父親待我如此,父仇豈能不報?”徐鳳儀捲起衣袖,前臂背面刻着“報仇”兩字,刺青已經有些模糊。他不止幾百上千次地在無人的角落看着自己手上的刺青,那是他的無聲誓言。“我能做到嗎?”徐鳳儀有點惘然。
徐鳳儀從汪直當鋪出來,就近在一家酒店訂下飯菜,拉了一位在汪直當鋪當值的官差陪席閒話。席上旁敲側擊,向這官差打聽已經跑到日本避難的汪直,他在中土的當鋪爲何還能公開經營?徐鳳儀向那官差說出自己心中的擔憂,道:“我聽江湖上的朋友說,道這位汪朝奉勾通倭寇,幹着一些不尷不尬的事情。爲什麼官府還替他撐腰?我的銀子放在他當鋪裡頭可安穩麼?”
那官差說:“你的見識忒淺,莫說汪朝奉隔三岔五向府裡的大爺們稱臣納貢,把這些爺們都收賣了。便是汪朝奉一文錢也不給這些貪官污吏,這些貪官污吏也不敢胡來,也不敢動這汪朝奉一棒子。”
徐鳳儀訝然道:“這汪朝奉又不是這些貪官污吏的爹孃,怎麼大家對他如此恭敬畏懼呀?”
官差笑道:“別說府裡的正堂、巡按等一批小官崽不敢胡來,動這汪朝奉一根毫毛,就連朝中不少御史言官也有直言者認爲不可隨意撤銷徽商的當鋪。因徽商的當鋪對民生問題茲體甚大,牽一髮而動全局。故沒有敢提撤銷汪朝奉的當鋪。”
徐鳳儀大爲驚奇,不免向官差再三拱手請教道:“這件事讓我感到無法按照路分尋思,十分鬱悶呀,請大哥指點迷津?”
官差突然把桌子一拍,提醒徐鳳儀道:“你想過沒有,這大街小巷,普天下有多少富豪士紳把身家財產託放在汪朝奉的當鋪、錢莊、票號裡頭?就連那些官老爺們也有不少財貨交在汪朝奉手裡,由他放貨生利。你向朝廷告密,教朝廷把汪朝奉的當鋪、錢莊、票號端掉剷除,把這些財物收繳上交國庫,你叫這些儲戶們問誰要錢去?你肯出這塊銀子賠償大家的損失嗎?到頭來,痛哭流涕的只怕不是汪朝奉,而是那些把財貨放在汪朝奉當鋪、錢莊裡放貨生利的富豪士紳和官老爺們!你說誰會幹這樣的蠢事?誰主張端掉汪朝奉的當鋪,誰就活該雷劈火燒,罪該萬死!”官差說到這兒,替徐鳳儀斟了杯酒,指着他的錢倪兜笑道:“若大家都把事情壞處思量,非要汪朝奉的當鋪燒掉砸掉,象你大爺存在汪朝奉當鋪的錢豈不是也隨之煙消雲散了,你不覺得吃虧麼,何愚也耶?”
徐鳳儀聽罷官差的話,彷彿給人點中死穴一樣,愣在那裡,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仔細一想,覺得官差的話不無道理,覺得端掉汪朝奉的當鋪是非常不明智的行爲。他對汪直的蔑視和偏見頓時改觀不少。
那官差呷上一口酒,又道:“小夥子,你年紀輕輕,血氣方剛,不知世事艱難,對自己看不上眼的人事動輒喊打喊殺。其實當鋪是利民的營生,不用理會當鋪的幕後老闆是誰,只看這行業的規矩如何辦事就行。不要因人廢事,看見當鋪的老闆不是好鳥,就廢掉整個當鋪行業。朝廷的政策有時也不見得都是正確,咱們老百姓若是閉上眼睛,唯命是從,到頭來只會好心把事情辦成壞事。當官的若唯命是從,也會搞得萬民嗟怨。這朝廷閉關自守,海禁罷市,難道就是好事?朝廷類似此等的昏招混賬事多如牛毛,不提也罷。”
徐鳳儀本來想尋找一個名堂,在這汪朝奉的當鋪裡生點事端,聽了罷官差這一番頭頭是道的話,一腔刁鑽的計較無從性發。這朝廷海禁罷市,對他徐家也有些牽連干係,那個窘境苦況,徐家父子感同身受。他們對朝廷朝令夕改,兒戲國計民生的做法痛心疾首。有時候人間的蒼桑正道,不能隨朝廷的喜惡來度量。朝廷說好的,不見得就是好;朝廷說壞的,不見得就是壞。
酒足飯飽,徐鳳儀與那官差各自散了。徐鳳儀想繼續在汪朝奉的當鋪內做點文章,就把昨日從倭寇山下君褡褳中搜出哪張道符似的符紙從懷裡掏出來,左右看了一會,他預感到這張紙道符暗伏玄機,絕不是一張普通的驅鬼驅邪的道符,而是汪直當鋪專門做出給倭寇使用的當票。當然,徐鳳儀也吃不准他的估計是否正確,反正都到汪直當鋪來了,就拿出來碰碰運氣吧。
徐鳳儀和劉倚玉一道,又回到汪直當鋪中。那掌櫃眼見徐鳳儀去而復來,正不知是什麼緣故?一回生,兩會熟,大家再見面就是老朋友了。掌櫃連忙把徐鳳儀接入當鋪中間,奉上香茗,就拱手問道:“這位客官,咱們又見面了,不知客官有何賜教?”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受朋友委託,有件事情勞煩你老費神,再勘合一張銀票,看看能否兌付。”徐鳳儀說着,就把那張從倭酋山下君身上繳獲的紙符遞給掌櫃確認。
那掌櫃眼見徐鳳儀又來取錢,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起敬起慕。鄭重其事地把徐鳳儀遞過來的當票接到手中,道:“這位客官且坐下慢慢吃茶,我進裡間對對賬,看仔細,勘合罷,再來回復。”
徐鳳儀故作鎮定,擡手相讓道:“你老慢慢看,對過帳,回頭把情況告訴我。”他心下確實是有些慌張,畢竟這一張銀票不是他的,能否冒領成功只看他的運氣了。
須叟,掌櫃從庫房裡出來道:“驗看明白了,確有一筆這樣的交易,請客官給暗號。”
徐鳳儀聽了那掌櫃的話,嚇出一身冷汗,暗抽一口冷氣,這事忒難爲他,如何是好呢?往日他與哪些目不識丁的莊稼人談生意做交易的時候,遇上那些不識字的人立契釣文書的時候,一般由他寫好文書,再請那些與他談生意做交易的莊稼人畫押或摁指摸。徐鳳儀揣度那倭寇山下君是簽名還是摁指摸?他尋思大多數倭寇並不識字,就是認得幾個漢字,也不可能象他父親那樣寫一首詩作暗號。那倭寇山下君是簽名,或是摁指摸?徐風儀覺得他可以賭一把。他眼見那掌櫃手裡只有紙沒拿筆,而且櫃檯邊上準備了摁指模的印泥,他腦海裡靈光一閃,推測那倭寇山下君不可能是簽名的,不是簽名就是摁指摸了。於是,徐鳳儀接過那掌櫃遞過來的黃紙,招呼夥計拿來硃砂印泥,伸出食指,沾些硃砂在黃紙上摁了一個指摸。又恐掌櫃瞧出指紋的差別,故意多按兩下,使那指紋的紋路顯得模糊不清。
掌櫃睜大眼睛看了一下,沒有說話。當鋪的行業的規矩,認票不認人。只要你有憑證,對上暗號,他纔不管你是什麼人來領銀子。掌櫃見暗號對上,就點點頭,把那黃紙和印泥撤掉,坐下跟徐鳳儀聊天,餘事交由給夥計辦理。
徐鳳儀暗叫僥倖,沒料到這一次他運氣居然這麼好,竟讓他鬼混着順利過關了。真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命裡有時六親發動,鬼也來幫他一把。
那掌櫃眼見徐鳳儀年紀輕輕,竟然是個“大倭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只把徐鳳儀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估了又估,按規矩他是不能尋根問底打聽顧客的來歷的。但他很清楚徐鳳儀現在提取的這宗貨物,是一個倭酋不久前在他名下的當鋪存下的貨物,因爲這種當票是專門爲倭寇量身定做的,只在倭寇圈中小範圍內使用這種當票。倭寇搶到一些輜重之物,如傢俱、陶瓷玉器、甚至是舟車船隻等重滯之物,不易從中土運走,他們必須找個贓家替他們銷贓,把貨物折算成銀子後運走。汪直的當鋪在當時就承擔替倭寇銷贓的作用。徐鳳儀現在提取的銀子,實際上就是倭寇銷贓的銀子。
徐鳳儀也給這掌櫃瞧得心慌意亂,冷汗直流,還以爲自己的行藏被掌櫃覓破。徐鳳儀也擔心自已舉止稚嫩,露出馬腳,急得連連搓手,那手不經意間觸摸着兜囊中的銀子。他想銀子可以賄賂人,能讓人減少猜忌,放下警惕戒備的狀態。於是乎順手掏出兩錠百餘兩的銀子,給那掌櫃遞過去,笑道:“掌櫃,有勞了,這是辛苦錢,給你老作賣酒吃錢。”
掌櫃也不推辭,他認爲徐鳳儀的錢是不義之財,不拿白不拿,當時毫不猶豫接下銀子,笑道:“這一行有個規定,本來不準兄弟我收取客戶另外的打賞的。不過客官這次交易太大了,我不收點錢,看着吊人胃口,兄弟心裡也抓癢抓狂呀。不好意思,只好手長了,客官莫要在江湖張揚這件事,讓汪先生聽見這種事情就不好了。”
徐鳳儀那是用倭寇的借花獻佛,他已大賺一筆了,他覺得有必要放點水給這掌櫃作爲辛苦錢,當時笑道:“好說,這是我自願給你的,不會有閒話的。”
因有這二百銀子作爲雙方感情的潤滑劑,讓掌櫃對徐鳳儀產生好感,當時掌櫃關心地向徐鳳儀問道:“客官,這宗貨你可是立即要取現錢是不是?”
徐鳳儀小心亦亦地試探道:“我當然想取現錢,因有幾個兄弟鬧嚷着要錢吃飯,無可奈何呀,只好出此下策丁,馬上兌現當然最好不過。”
掌櫃笑道:“我這裡有的是錢,但這二萬兩銀子,你兩位如何搬走呢?馬馱騾拉太過顯眼張揚,走水路用船運輸既費時日,也不安全。若有差池,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