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攜手入帳,分賓坐下。唐三眼見徐鳳儀亦在帳下相陪。訝然道:“徐相公肯定向俞將軍說了小弟所做的事,小弟慚愧呀。大敵當前,請諸位以大局爲重,勿念私人恩怨。小弟不爭氣,得罪幾個倭寇。這些倭寇說要滅我全家呢!我怕極了,特來軍營一趟,請俞將軍發兵救援。”
徐鳳儀插嘴道:“這唐兄太擡舉我了,徐某實一無所能!哪有本事救助你呀?我今年二十多歲了,心裡還想要再活幾年呢。你招惹麻煩,卻叫我們跟倭寇拼命,你真是聰明伶俐呀,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俞大猷並沒有立即表態是否給予唐三支援,他不動聲色地對身邊的侍衛道:“快與唐先生快預備牀鋪一張!唐先生必是在我營中小住幾日,咱們從長計議。”
唐三隻得求饒道:“救兵如救火,此事不可以拖延。請俞將軍立即分兵駐馳援南塘,或出擊金尼。唐某賦性愚野,我不知世故,做了些荒唐事;有不對的地方,請俞將軍批評指正罷,唐某洗耳恭聽。”
俞大猷道:“你作的孽,你自己應該清楚應該明白。你乾的荒唐事,不但我們武官,就是文官也很厭惡你。我聽說你司職松江遊擊指揮,自辦團練,有一支五百人的民勇,難道不足對付倭寇嗎?”
“這些傢伙,嚇唬一下尋常老百姓罷了,那有真本事跟倭寇硬拼。”唐三也很清楚,他豢養那幫狗腿子,全是豆腐性質的擺設,中看不中用,若是拉上陣與倭寇硬拼,基本上一碰就碎。
俞大猷裝出沉吟不決的樣子,再三推辭。徐鳳儀也在旁力勸俞大猷慎重從事,不可輕易答應出兵。
唐三哀求道:“俞將軍,你要不救我,我家便完了。我家每年向朝廷進貢絲綢千匹,這不是小數目。朝廷若失去這塊財源,損失有多大呀?”
俞大猷見唐三這麼說,不好十分違他的意思。說道:“唐世侄請先回家,俞某同部下商議妥當,再答覆你怎樣?”
唐三冷笑道:“大人若象這樣安排,唐某就決意不敢領教了。這樣吧,我給俞將軍捐白銀五千兩作餉糧,犒賞一下腰囊羞澀的戰士們,怎麼樣?”
俞大猷呵呵大笑道:“這差不多了,我就吩咐將士們去白虎寨捉拿這金尼歸案繩之以法。”
大家正在敘談時,只見一名士兵入帳稟道:“遊擊鄒桂芳飛報軍情,星夜齎火牌前來,在轅門立等回話。”
俞大猷把鄒桂芳喚入帳下,問道:“是何軍情,把文書取來讓我看看!”士兵把文書遞傳過來。俞大猷見信封上面粘着三根雞毛。拆開一看,內言:“錦衣衛士上呈。大盜金尼,將於本月十五日子時,率領千餘逆黨,進攻台州府。請俞總兵官即日整點本部人馬一千五百人,限十六日巳牌時分,至台州城內會兵殄滅逆賊!本部定於十五日辰時,帶兵赴援。事關叛逆,不得少延時刻,貽誤軍機。火速!十萬火速!”
俞大猷即時擂鼓發令,集合本部人馬,進城協防。徐鳳儀、唐三也只得隨着俞大猷兵馬一起進駐臺州城。
部隊入城之後,便在城牆周圍安營紮寨。徐鳳儀恰好與劉大眼分在一組。劉大眼是個隊長,掌管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不免忙碌指揮士兵搭建帳篷營壘。徐鳳儀也隨劉大眼忙裡忙外,累得出了一身臭汗。徐鳳儀忙了半天,自覺肚子咕咕作響,已唱起“空城計”多時。擡頭看那天色,月亮掛在中天,已交子時初刻。心裡尋思道:“忙得昏頭轉向,居然忘記吃飯。”轉頭向還在瞎忙劉大眼道:“你不餓嗎?咱們進城去,隨便找間飯店吃點東西。”
劉大眼正在檢查士兵卸下的鎧甲,缺甲片的補上,繩結鬆了的紮緊,忙得不可開交。聽見徐鳳儀這麼說,把一個兜囊送到徐鳳儀面前,滿臉羞慚的說:“徐兄,你餓了,吃兩個饃吧。別怪我慳吝,軍中只有這個。而且你再餓,也只能吃兩個。別貪心把我那份口糧吃了,害我餓肚子,那你就太沒義氣了。佔救命恩人的便宜,小心大家吐口水淹死你。”
“你說什麼?”徐鳳儀聞言眉頭緊皺,十分驚訝:“爲什麼只能吃兩個饃?我還想吃一頓雞肉哩。”
“呵呵,我也想。”劉大眼吞了唾液道:“可是眼下吃上饃已是謝天謝地了!謝謝長官,謝謝列祖列宗。”
“就是沒什麼好東西吃,也不至於如此吧,給士兵送口熱飯,還不是舉手之勞?伙頭軍呢?”徐鳳儀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
“哎,你別跟我說這個了,本來衛所也有個伙頭司,有十幾個老弱病殘的士兵替這千餘人馬做飯。但這幾個月台州一帶戰況激烈,部隊不斷馳援,忙於疲命,把伙頭司拋掉落下了。那班跑不及的伙頭軍,都被倭寇追上幹掉了,還損失了幾千石糧食。倭寇也吃準我軍伙頭司機動性太差,跑不快,連續端掉了幾個伙頭司。俞將軍也被倭寇折騰得怕了,只得暫時撤掉伙頭司,命令我們自籌乾糧備戰。”
“哦,原來如此,你們當兵的也真不容易呀!”
“徐先生你是個明白人,能體諒我們的苦衷,也很難得,在這裡劉某向你致謝,多謝你的同情,多謝你的理解。你說我當兵,能升官發財嗎?繳獲倭寇的財物,全部上交官庫,那有一文發給我們的?上面根本不體恤下情,那該發的餉銀還拖欠,該春節發的餉糧,到中秋節還沒拔下來,你想想朝中的高士是怎樣做官的?如果他們也象我們一樣捱苦,我們就認了,吃這虧也無不可。偏他們一個個鏽衣玉食,吃得腸肥腦滿,而且還娶了七姨八太,你能怪我們看着眼饞嗎?但他們還括不知恥對我們指手劃腳,說我們貪生怕死,是一羣枉食君祿的廢物。我的天哪,徐先生你是個明白人,替我們評評理,明天我就要上陣打仗了,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我們要求吃一頓飽飯,這個要求很過份嗎?俗語有云‘寧做飽鬼,勿作餓神’。就算我是千刀萬剮的賊,明天早上你要砍我的頭,送我上路前也讓我吃頓飽飯呀!”劉大眼無可奈何拿起饃啃了起來,慘笑道:“他們讓我們吃這種東西,又怪我們打仗不賣力,你說他們的腦袋是不是長在豬身上了?呵呵。”
徐鳳儀忽然明白俞大猷爲什麼就出兵支援南塘這件事跟唐三討價還價,江南軍中普遍缺衣缺糧,文官瀆職不作爲,朝庭的支援邊防的物資經常無法到位,迫得好些江南將領不得不自籌錢糧打仗。有時候只能拿那些土豪劣紳開刀,這種事在戰事頻發的邊疆時有發生,不免傷及無辜。
劉大眼又道:“俞將軍平時爲了激勵士氣,也曾高調許諾‘直搗黃龍府,與諸軍痛飲耶’。說逐走倭寇之後,與大家開懷暢飲一頓。哎,一將功成萬骨枯,誰敢保證我們能堅持到最後?能等到海波平靜這一天?那時我也許早就葬身海底了,還提什麼痛快吃肉?叫鬼吃麼?我只要求上面的大官憐惘一下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在我們活着的時候,善待我們。他們吃肉的時候,別忘賞我們一塊骨頭。可是,我們向皇上派來監軍抱怨餉糧太少,將士戰死的撫卹金太少,我們想不通,你道監軍如何答覆我們!”
“監軍如何答覆你們?”徐鳳儀突然好奇心大盛。
“他說‘你們想不通,可以去死啊!關我什麼事呀?’”劉大眼懊惱地說。“我們不要命衝鋒陷陣,不是爲了保護他們這些人的身家財產嗎?我們是爲他們長享富貴榮華而戰呀,他們居然這樣虧待我們?天理何在呀?他們或者哄騙忽悠我,你也是爲你自己而戰嘛!哼,我家只有一畝簿田幾間茅屋,着緊什麼,倭寇來了,難道他會對我家的破壇爛罐感興趣?他們不僅不會給我們帶來災難,說不定給我一場富貴哩。”
“兄弟,別說了,我請你吃飯便是。今晚我做東,殺一隻雞請你吃,不,叫台州老鄉殺一頭豬請大家吃個醉飽。”當時拉着劉大眼,請他上館子。
劉大眼把頭搖得如貨郎鼓一般,推辭道:“不好意思,沒有俞將軍命令,我們不能擅自離崗。改天休息再說吧!”
徐鳳儀見他這麼說,也沒法子了,說道:“你們離不開崗位,我明天買頭豬,叫人宰殺煮熟,送到營中犒軍,讓兄弟們開開葷,也是一樣。”
劉大眼聞言唾涎欲滴,捫腹笑說:“我想吃滷醬豬耳朵,這些當官的豬耳朵象個漏斗,根本聽不到下面的疾苦聲,我要啃豬耳朵。”
“我把會豬耳朵,豬心,豬腰子……留給兄弟!”徐鳳儀一邊說,一邊獨個兒出了營門,向城中一個熱鬧所在慢慢走去。
徐鳳儀走到台州城中溫州商會館附近,看見這一帶很多酒樓飯店尚在營業。四周燈火通明,蕭鼓笙歌此起彼落。官府的宵禁令並未真正落實到這地面,因爲這是士大夫和商人尋歡作樂的寶地,當官的管老百姓時兇似虎狼,管自家時寬寬鬆鬆,連裝模作樣也免了,嚴於律人,寬以待己,是他們的老譜。這也是官老爺的特權,一向如此,所謂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老百姓也是隻能幹瞪眼沒脾氣,見慣不怪。徐鳳儀在觀月樓下與唐三等人不期而遇,此刻唐三、唐大全、唐小保、唐小蛟他們正在觀月樓花園中推杯換盞,吃得嘴滿腹鼓,好不愜意。他們看見徐鳳儀不招而來,撞了他們的酒局,不免感到很不痛快,直翻白眼。徐鳳儀也皺眉戚目,暗叫晦氣,遇上討厭鬼誰也不會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