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是急劇變幻着斑斕色彩的天幕,腳下是急速退後的火紅色大地。
白傑赤身裸體,不停的狂奔。
沒有駕馭法寶凌空飛行,沒有道門術法,只是生命開始便賦予人奔跑的慾望,催動着他不停的前奔。
九重天,一片鬼蜮,生命的綻放與凋零,都是在短短的一瞬完成。
從紅色土壤中鑽出的綠芽,剛一吐綠,便開始扭動身軀,越長越高,很快長成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
可用不了一呼一吸的時間,無數棵剛剛長成的大樹,又迅速的枯萎,整個生與死的轉換,便在白傑的眼前完成。
萬千的物種,生長死去,生與死的兩極不斷轉化,使得白傑剛一進入九重天,全身的衣服鞋襪,便被這種生與死,急劇轉換的拉扯力量,悉數化爲靡粉。
生長的力量不停的從這裡消逝散去,死的一極慢慢的沉積。
九重天不像斯影所講,拘司陰魂的魔地,而是一個生機不停的被抽離,死氣不斷沉積的一處詭異天地。
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那麼九重天以前,一定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生命海洋,即使在白傑來到此處的時候,仍能感覺到那種無處不在的生命氣息。
所不同的是,這裡的生靈,似乎被扭曲的時光撕裂了靈魂,使得白傑無論怎樣,也無法用心靈的觸角,去觸摸這些生靈,去了解這片天地。
白傑只是不停的狂奔,也只有盡情釋放着奔跑的活力,才能脫離周圍不停朝他壓來的死氣。
他不知道九黎族二聖,爲何會選擇這個地方,作爲修煉之所,卻明白遠方正有一股熟悉的力量,正在等着他,等着他履行當初的約定。
白傑飛奔着,無視身旁的生長與枯萎,穿過扭動般高高低低變幻着身形的廣袤森林,遊過一片孕育着無數奇異光魚的海底。
當他的雙足踏上一座身裹雪衣,晶瑩玉潔的雪峰時,擡眼望去,入目盡是一片火樹銀花,奇花異草覆蓋着的連綿伏嶺。
羣山外廣袤的火色草原,與不停舞動身軀的茂密森林,縱橫交錯,像是一陣層層疊疊,起伏不定的浪頭,捲起落下,一眼望不到邊。
紅色的大地,就像是翻滾着的岩漿流淌不定,成羣的湖泊,飛流急瀉的嶺巔瀑布,光燦奪目,燦若雲霞的九彩天幕,交織成了一個絢麗奇詭,生死幻化無常的九重魔境。
一羣火紅色的飛鳥,從山腰處飛起竄上,剛掠過白傑的頭頂,便走完了一生的軌跡,紛紛從空中跌落,摔入山底。
一片剛纔還在他眼底,舞動枝幹的花葉林,瞬時枯萎絕跡,呼號的風聲席捲而過,留下的只是碎屑一地。
入眼的綠色森林,不多時就成了一片荒蕪的紅火色沙海,原本的沙漠綠地,卻出現了越來越深的綠。
晶瑩白雪覆蓋的雪山,銀衣稍一褪去,尚未等雪下得火紅色植被生起,便已經赤裸裸的露出了嶙峋骨脊,雪山不再,萬千火樹,一瞬成灰。
死亡的孤寂,盎然的生命氣息,不停的圍繞着這個詭異的時空,不停的圍繞在白傑身邊轉換,即使再看淡生死的人,面對着生命的如此脆弱,恐怕也會由衷的感到心驚,害怕真正的失去。
站在山巔的白傑,思感無限延伸,瞬間把握到了要找之人的真正位置,奮力奔下山坡,朝那方奔去。
咆哮的火雲翻滾而過,橘紅色的岩漿,似靜實動的由黑巖裂縫中流淌而出,緩緩的滾過冒着黑煙的大地,不時竄出幾道飄逸的綠火,“嗖嗖”呼嘯着捲過。
一座伸滿了黑色尖角的冰晶巖山,或許整棟建築的主體,便是這座火焰騰騰的詭異冰山本身。
這個讓魔界各族心驚膽戰,讓九黎族族人頂禮膜拜的聖地魔殿,便像一座黑冰山般聳立於此。
陰陀羅,這個掌管了魔界億萬生魂的魔王,此時正站在魔殿前的一處凸巖之上,用心靈之眼遙感着一股力量的逐漸接近。
驀的,陰陀羅雙目異芒暴閃,忽然失去了對這股力量的感應,猛地一揮長袖,騰空而起,遙遙朝下界看去。
那裡正有一道流星趕矢般的虛影,疾速掠來。
陰陀羅看到白傑的同時,後者也看到了他。
兩人不發一言,像是投石機拋射而出的兩顆石丸,同時朝對方射去。
大地不現,天空遁去。
此時的兩人,胸中無有天地,眼中只有彼此。
隨着淒厲的尖嘯聲響起,陰陀羅震臂點出的一指,就像是割裂時空的一道閃電,方一出手,便點中了白傑的眉心。
那一指的速度之快,快到了指尖點上白傑的同時,一抹殘影反而穿過白傑的頭顱,貫穿而出。
陰陀羅的一指,含着他對生命的感悟,陰極陽生的極端認知。
這一指之中,含着陰陀羅毫無保留的經驗,也含着極陰一端的死氣。
白傑的耳中,先是被攝人心神的指風聲充斥,緊接着,聽聲的感覺瞬間抽離自身,天地重歸一寂。
白傑動了。
不是閃躲,而是迎着陰陀羅的一指,閉上了雙目。
“叮”的一聲。
陰陀羅的一指與白傑額頭的接觸下,居然發出了一聲類似金屬交擊的顫鳴。
兩人同時陡然劇震,身體驟然反向拋飛。
陰陀羅腦際“轟”然一震,無數破碎的畫面,紛至沓來。
陰陀羅心神俱震的看着這些未曾得睹的景象,十識頓時抽離肉身,從空中拋飛的身體,不受力的翻滾着跌到地面,打了幾個滾才停住。
他本身卻似是毫無所覺,就那麼不雅的斜躺在火紅色的大地上,動也不動分毫。
白傑朝後拋飛得身體,此時卻像是一尾飄蕩的浮萍,在空中隨風勢而動,飄起落下,復又被一陣算不得大的風,從地上翻卷着帶起,因風而動,因緣起伏。
此時的白傑,同樣沉浸在一個新鮮的天地中,忘人忘我,寵辱俱忘。
不知誰先醒來,又或者兩人同時醒來。
總之,當白傑與陰陀羅的目光再次的交織在一起,他們同時懂得了對方的世界。
沒有人,能比如今的他們更瞭解彼此。
無論缺點,善意,乃至與深藏在心靈深處,自身都難以察覺的污點,都不會被隱去。
如今的白傑,在陰陀羅的眼內赤身裸體,卻不單單是身無寸縷那麼簡單。
此時身披錦袍的陰陀羅,在白傑的眼內,也同樣赤身裸體,他對陰陀羅心靈的熟悉,甚過於陰陀羅自己。
世世代代,因果輪迴的經驗,是如此的清晰,乃至於兩人同共把對方的經驗,看作是自己的一生。
不分你我之別,無有內外之意。
只是這無聲對望的一眼,便讓陰陀羅瞭解了白傑的來意,也讓後者明白了前者的追求。
白傑二話不說,轉身就朝大殿走去,再也沒有回頭看過陰陀羅一眼。
此時的陰陀羅,仍舊泥塑般的迎風靜立,唯一的動作,便是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二人自始至終,未發一語。
九重天魔殿,這個魔族的最高所在,一等白傑進去,看到的卻是一片空空如也的景象,沒有一器一物,內部空間完全是洞穴經自然風蝕後的原始景象,樸陋卻隱含天地至理,那便是自然。
白傑淡然的目光,隨意掃了眼殿內的空間,並沒有因爲缺少什麼,多了什麼動色。
在他看來,無論眼前會看到什麼,同樣是自然而然的景象。
這些殿內原本就存在的景象,決不會因入殿之人的不同而改變。
白傑的心境,也不會因眼內景象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相本心生,一切隨緣,諸般相盡去。
就在這時,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隱隱的浮現在白傑的心頭。
他從這種感覺裡,體會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卻有似曾相識的意味。
不尋常,是因爲他已經認出來,這股絞纏合一的力量,正是屬於計督與霍羅,這兩個神化般的人物所有。
不用問爲什麼,也絲毫不懷疑。
不同的是,這股力量不完整。
確切的說,更像是他曾經在秦皇陵,接觸到的那個留下《無道經》下二冊的奇異感覺。
這也是白傑一直領悟不透的一種靈體。
如果像關伊一樣,以無上神通堪破己身,達至分身的境界,他自問可以辦到。
畢竟,那只是本命元神與內凝靈胎的元嬰分離,而又互相隱含的一種修煉方式,分離而出的元嬰,殘留一絲最純的力量,隱於元神之內。
即使元嬰化爲的分身滅亡,本命元神仍舊可以,靠着那一絲最純的殘留力量,重新凝合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無數個元嬰與分身,化身萬億,轉瞬千里。
可是,要是像那個在秦皇陵內,專門留存一份似有似無的靈覺,等待後人傳功留書的人,他又是如何辦到的?
那個留給自己《無道經》下二冊的人,明顯已經去了另外的地方,即使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在人魔兩界穿梭,已經是勉強才能做到,更別提用分身穿梭兩個時空了。
那個人,與魔族二聖,他們是如何辦到的?
這些人,又是去了哪裡?
白傑開始試着用靈覺觸摸這股力量,卻一直不得要領,始終也沒有迴應,即使以在皇陵內的經驗,也不行。
驀的,白傑腦際靈光一閃,試着把從陰陀羅王經驗中,看到的完整的《煉妖秘錄》圖像,在心靈深處加以自己經驗的融合,緩緩地朝着這股力量釋放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隱伏於魔殿之內的無形所在,終於朝白傑打開了真實的一面,卻仍舊是經驗的碎片。
割裂的畫面,扭曲不全的經驗,使得白傑越發迷惑,卻始終保持着至靜至廉的心境,沒有焦急,沒有等待,甚至是毫無發現,也決不會輕起頹餒之意,只是靜靜的試圖去拼接這些圖畫。
《無道經》的內涵,對生命的理解,對天道的執着,歷二求三毒七難八苦十魔的重重心靈淬鍊,毫無保留的經驗,便在這一刻,從白傑的心地釋放。
一刻,已是萬年的久遠。
“原來,不過如此!”
白傑突然笑了,一個淺淺的笑容變得越發燦爛,忽而變爲仰天大笑,聲震魔殿。
淡淡的朦朧白光,不知何時,開始從白傑周身散發。
白傑似無所覺,仍舊哈哈大笑,狀極歡愉。
猛地,白傑大跨步的朝前擡腿就走,一步、兩步、七步……
一陣似有似無的笑聲清晰傳來,白傑卻已消失不見……
如果此時魔殿中有人在的話,一定會駭然驚呼。
白傑分明是走入了,一塊光滑的巖壁之中……
巖壁依舊。
笑聲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