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習習,樹葉翻動,將太陽映照的光華閃閃地反射回去,迷離地晃着世人的眼睛,點點耀眼的光芒之處,似幽夢一般,恍如塵煙。
龍首峰上,隨處可見蒼天大樹,不知在這山峰之上已歷經了多少光陰,樹枝若虯,伸延曲折,支撐起片片陰涼。但這山峰之上,爲數較多的卻是冬夏常青的松樹,簇簇松針,零零散散,裝點了滿山的鬱鬱蔥蔥,這倔強生機的林木,如這不老的青山一般,綠的深沉厚重,永不知停歇。
山岩平坦之處,齊昊與林驚羽在這山峰的鬆亭中並排而立,陣陣清風,混着淡淡的林木味道,浸染着這兩個男子的月白長衣。兩張英挺俊逸的臉龐,卻是稍顯沉寂肅重之色,他們師弟二人似是默契一般,皆未言語。
“將近兩年了,還是沒有見到他……”
半晌,林驚羽幽幽開口道。
齊昊轉過頭,向林驚羽看了一眼,只是苦笑了一下,卻並不接他的話繼續下去,他將目光放至更遠之處,深深道:“你可知我今天要與你談什麼事情?”
林驚羽轉頭看向齊昊,臉上稍帶一些詫異。
“幾月之前,掌門蕭真人將五位長老聚集一起,談論的第一件事便是與他有關的……”
“怎麼?”林驚羽微斂了目光,向齊昊問道。
齊昊向他看了一眼,目光深鎖,眼前的這位師弟臉上的桀驁氣盛不知何時竟是變成了淡淡的孤寂與蒼涼,曾經驕傲的少年在歲月的流逝中亦是蛻變成今日修爲深厚的男子,只是,卻也不復最初時的模樣。
韶華易轉,歲月如水,又有多少是一成不變的呢?
又有多少,是不能回頭的……
他忽然淡淡一笑,卻不見絲毫的舒心愜意,然後,似是自語一般,看着亭前在風中微微晃動的松林,幽幽道:“若你遇見他,該要如何面對,又如何處置呢?”
“我……”林驚羽臉上微動,嘴中說出一個字,卻戛然止住。
怎麼面對!
是拔刀相向?還是如曾經一般,恭敬地叫一聲“師父”?
自己許久以來一直苦於找尋,甚至在那十萬大山之中接連幾日不眠不休,只因爲發現一絲熟悉的蹤跡。
究竟是心靈的疲憊還是刻意的迴避?這個問題,在腦中千萬次的閃現,卻又千萬次的無形抹去。
嘆流年,是非轉瞬,卻是無力翻轉!
山間清風,微微吹動,輕拂過這兩個靜默男子的臉龐,帶着歲月真實的觸感,無形中在他們身上留下淡淡的痕跡。
月白長衣,在這鬆亭之中,輕輕舞動,遠山色如墨黛,漸漸昏暗下去,
“小鼎哥哥……你等等我嘛!”一聲細細的女童聲音,打破了鬆亭之處的寧靜。
“你怎麼那麼慢!快點,待會我娘來了,就得把我接走了,我好不容易纔出來一趟的……”
只見山間小路的幽僻之處,小鼎和小萱兩個幼小的身影鑽了出來。小鼎爬在前面,小臉上已經滲出薄薄的細汗,聽見小萱在身後嬌氣委屈的聲音,眉頭微皺,似是有些無奈,卻還是轉過身去,伸出胖胖的小胳膊拉了小萱一下。
“快點……來……”
“人家好累嘛……”
小萱在小鼎的幫助下終於爬了出來,俊俏的小臉上滿是委屈之色,身上的粉紅衣裳也是沾染上了斑斑塵土,雖是不願,還是很快地就站了起來,向身前的小鼎追去。
可小萱卻是還不及兩歲,腳下並不穩固,哪裡追的上大他一歲的小鼎,又本來就沒剩下多少力氣,剛邁出幾步,腳下一軟,就跌在了地上。
“嗚嗚……小鼎哥哥!”
小萱吃疼,粉嫩的小臉微微一皺,竟是哭了出來,也不再重新站起,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小鼎,兩行淚水瞬時在眼眶中流到臉上。
“別哭嘛……”小鼎回過身來,見小萱摔在地上,微微搖了搖頭,緊走幾步走到她身旁,將她拉了起來,又用小手爲她抹去臉上的淚珠。只是,他手上剛纔沾染上些許的灰塵,此刻全都塗在了小萱的臉蛋之上,混着還帶着溫度的淚水,瞬間弄花了那本是俏麗靈動的小小容顏。
“哈哈……小萱,你這個樣子可真好玩!”
小鼎一時玩心又起,顧不得先去安慰眼前梨花帶雨的小人兒,忍不住笑道。他興沖沖的拉起小萱的手,轉過身子便要繼續往前跑。
“呃……齊師伯……”
卻是,在轉過身後,齊昊和林驚羽修長俊逸的身影立在了他的前面,小鼎一時心虛,諾諾的向齊昊低低道了一聲。
“爹……”小萱站在小鼎身後,有些委屈有些心虛地喊了一聲,眼角還噙着殘存的淚光,張開胳膊向齊昊伸去。
“可是摔疼了?”齊昊彎下身子,抱起女兒,憐愛地抹着小萱臉上的痕跡。然後,他又低下頭,對着此時似乎有些侷促的小鼎微微一笑,溫和道:“小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小鼎擡起頭來,看了看齊昊,又看了看此刻在父親懷中的小萱,小臉上剛纔的興奮表情全然不見,只是悻悻地眨着眼睛,站在地上一動不動。
“回去吧……要不待會兒我要向你娘告狀了……”
齊昊見他不說話,微微低下身子,向小鼎故作嚴肅狀。林驚羽立在一旁,眼睛深深看着此刻不再說話的倔強孩子,胳膊動了動,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抱起小鼎,可臉上的表情又頓時複雜起來。
斬龍劍在他的身後幽幽閃起微弱的綠光,如此時主人內裡不平的心緒一般,淡淡地在劍身纏繞,似有還無,若隱若現。
清風疏朗,月白長衫飄然而起,浩空萬里,悠悠盪盪漫無邊際。
“林師弟,你或許還沒見過小鼎吧?”
齊昊安撫好小萱,轉過身向林驚羽不經意道,“這孩子自小很少離開大竹峰,不過卻是活潑調皮的很,難道他爹小時候也是這般性子不成?”
松林靜幽,但又是什麼,在心間瞬時升騰,如冬日裡明晰剔透的雪花一般,在腦海中紛紛灑灑,縈繞飄舞?明明恍若塵煙,卻是真實地歷歷再現。
浮生如夢,徒嘆追挽回首間。
林驚羽立在原地,孤高寂寥的臉上淡淡地笑了一下,眉間的表情一時也緩和了許多,他彎下腰去,伸出胳膊,欲將地上佇立的小鼎輕輕抱起。
不料,那一直未有動作的孩童,卻是機警地往後退了幾步,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分明萌生但又似乎有些熟悉的男子,像是思考着什麼一般,歪着腦袋,臉上還帶着一絲小小的倔強和困惑。
“怎麼,不記得我了……”不知爲何,小鼎略顯生分的動作讓他的心裡忽然有些失落。
“曾經,你也叫過我一聲‘林叔’的……”林驚羽自嘆着苦笑了一聲,收回了伸出的胳膊,自語道:“也罷,畢竟當時你纔不過一歲,如今忘了,也是自然的……”
“你認識我爹的,對麼?”
似是回想到了什麼,小鼎臉上的戒備疏遠之色一時淡去許多,卻仍是不能確定,歪着腦袋向林驚羽問道。
林驚羽微微一愣,不知小鼎爲何問出這麼一句,他淡淡地釋然一笑,卻未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哦,那就是了……”小鼎眼珠轉動了兩圈,然後又看向林驚羽,小大人一般地點了點頭,臉上同時浮現出一抹天真的笑容,隨即向他伸出了胳膊。
“林叔……”
小鼎清亮地喊了一聲,就被林驚羽攬了起來,抱在了懷裡。此刻這個陌生的懷抱卻沒有讓他感到什麼不妥,他偷偷地向小萱擠了擠眼睛,示意以後再玩。然後,他將腦袋轉了回來,在林驚羽的耳邊低低問道:“林叔,你怎麼沒去過大竹峰啊?我爹做的飯可好吃啦……”
林驚羽將目光放在小鼎臉上,淡淡一笑。
小鼎見他不回答,小嘴微微撅了一下,卻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更爲重要的事情一般,小心翼翼地向抱着他的男子低低問道:“林叔,你不會向我娘告狀吧?”
“嗯?”
林驚羽一怔,一時竟是不知這孩子怎麼會這麼多話,更不知他所謂的告狀所謂何事,他眼角微微一挑,帶着一絲詢問。
小鼎會意,卻是不回答,只是帶着林驚羽將目光放在小萱還花着的小臉之上,微微地吐了吐舌頭,眼睛狡黠地一眨。
“不會的……”
大竹峰。
薄霧繚繞的山峰,安然佇立千百載光陰,時光的厚重悠遠只是斑駁了那青石小徑,片片綠竹,歷經風霜變幻,卻仍舊節節青翠,愈發茁壯。偶爾有幾隻飛鳥在婆娑的竹林深處疾疾掠過,五色光影,瞬間隱沒於嘰嘰喳喳的清鳴之中。
嫋嫋青煙,在大竹峰的廚房中緩緩升起。如無聲流逝的光年一般,淡淡地瞥向世間一眼,便就毫不留戀的湮滅於輪迴之中。
遠離塵囂,怡然清淨。
張小凡靜靜地往竈膛之內填着柴火,明晃跳動的火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照得這廚房之中明明暗暗。這男子手中,隨意地握着一根黑色的燒火棍,似是握着熟稔甚久的朋友一般,自然順手。張小凡認真地往裡撥弄着燃燒着的竹子,只覺得那燃燒着的火光,散發出的熱度恍如當年,從不曾改變。
“你們這大竹峰也太冷清了……”曾書書看着他,臉上竟是有些無奈和索然,搖頭嘆了一口氣:“也該收幾個徒弟了……”
張小凡看了看他,淡淡地笑了笑,復又轉過頭去,繼續撥弄竈膛內的柴火。
“張小凡,你就沒考慮過?”曾書書追問道,“其實帶個徒弟也是不錯的……”
“我這樣也挺好的啊……”
“哎呀,跟你說你也不懂的……不過小鼎整天在這山峰上一定悶壞了,改天我帶他去我那,給他看看我的那些寶貝……”
張小凡微微轉過身去,眼睛盯着曾書書看了半晌,臉上分明疑惑地寫着“是嗎?”。
“咳咳……你幹嘛那樣看着我?”
似是心事被看穿一般,曾書書心虛地白了一眼。
“他若是要去,我也不會攔着的。”張小凡淡淡一笑,
“這纔夠義氣嘛!”曾書書滿臉堆笑,走到張小凡身邊重重地拍了幾下他的肩膀,神情間閃爍着說不盡的得意。然後,他似是炫耀一般,“你可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一個弟子?”
張小凡微微擡頭,看了曾書書一眼,也不多問。
“就是,一個名叫王細雨的……”
“嗯……”
“當年掌教師兄本是有意讓陸師姐收歸門下的,可當時小鼎太小,加上陸師姐婉拒,我就只好收了……可當時心裡還是有些不願的,呃……貌似還對你嘮叨過。”
張小凡低着頭,似是想起了什麼,無聲地笑了一下。
“不想這弟子卻是天分極高,入門雖晚,修行卻是一日千里,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陸師姐呢!”
“這不是你說話的本意吧?”張小凡看了他一眼,笑道。
“當然是我的本意啊!不過我也想讓你知道,有人喊聲‘師父’還是挺不錯的!你看這大竹峰冷清的……只是可惜啊!”
“有話就說……”張小凡淡淡道。
“你這什麼態度?我只是可惜我那徒兒本是有個親弟弟的,卻是失蹤在那十萬大山之中了,若是也能來到青雲,引薦給你做徒弟也是不錯的,省的你這大竹峰上整日見不到個人影!”
“曾叔叔!我們大竹峰上哪裡沒有人影啦……”曾書書話音剛落,就聽見小鼎在廚房門外向着他不滿的嚷道。
“臭小子,你可知道回來了,曾叔叔可是等你一天了!”曾書書笑着轉過身,只見小鼎的一隻胳膊由陸雪琪領着,正在院中向廚房走來,或許是因爲聽到剛纔他對張小凡說的話,小臉上明顯地擺着一副不贊成的樣子。
“曾叔叔,你剛纔是不是欺負我爹了?”
小鼎臉上的不滿越來越重,他剛纔隱隱約約聽到曾書書似是在廚房內對張小凡低吼了幾聲,便擡起腦袋向眼前滿是笑容的男子質問道,大有要爲張小凡出頭的男子漢氣勢。
陸雪琪原本淡漠的神情因爲小鼎的這句話竟是顯出幾分驚訝出來,她微微低頭,拉了拉小鼎的手,卻是沒有說話。
“我-欺-負-你-爹?”
曾書書提聲一字一字反問道,臉上的表情可謂是無辜至極,他看了看眼前做出叉腰架勢的孩童,一時哭笑不得,不禁搖了搖頭,嘆道:“你問問你娘,這青雲之中,有誰,是能‘欺負’的了你爹的……”
“小鼎,不許對曾叔叔無理……”
張小凡已然從廚房中出來,在門口輕斥了小鼎一句,然後走至陸雪琪身旁,溫和一笑,便將小鼎的胳膊從她手中接了過來,低聲道:“曾叔叔剛纔是在和我談事情呢!”
“就是,你這小子,就知道護着你爹!”
“哼……”小鼎歪着腦袋向曾書書做了個鬼臉,繼續道:“我娘都沒有那麼大聲對我爹講過話呢!”
“咳咳……”曾書書一時無語。
陸雪琪站在一旁,美麗的臉上微微動了動,淡粉色的雙脣輕抿了一下,清冷的神色中一時竟是顯出一些淡淡的羞赧。
“小鼎……”張小凡將兒子拉的更近一些,佯怒地低喚了一聲。然後,他看了看一旁似乎忍笑的曾書書,臉上神色不變,對小鼎道:“曾叔叔可是很疼你的,剛纔還說要帶你去鳳回峰玩呢!”
“是嗎?”小鼎聽說要玩,臉上立時緩和許多,剛纔的不滿也全拋腦後,他轉向曾書書,笑嘻嘻道:“曾叔叔,真的嗎?”
“你這孩子,真是六月天,變臉這麼快!當然是了……”
曾書書彎腰伸手捏了捏小鼎胖乎乎的臉蛋,微帶寵溺,故作神秘道:“我那可有不少稀罕寶貝呢,改日我來把你接去看看!”
然後,他又走進一步,將小鼎抱在懷裡,嘴巴貼在小鼎的耳邊低低嘀咕了一句,像是要小鼎做出什麼保證的樣子,還不時地看看眼前的張小凡,眼角也是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嗯,我知道了……”小鼎拍拍胸脯,小臉上盡然滿是鄭重之色。
張小凡不由的與旁邊陸雪琪對視一眼,兩人淡淡一笑,似乎早已明瞭面前低低絮語的一大一小在講些什麼。
天色漸黑,絲絲清風繾綣纏繞在黛青的山峰之間。
青雲諸峰,聳入雲端,在同一片天幕的籠罩之下,漸漸歸於沉寂。
無,名天地之始。偌大的昏黑蒼穹,萬里無垠,卻是空寂地一片純淨,他腳下的芸芸衆生,卻是恰恰於此相反,演繹着無盡的悲歡情怨……
或許,
溫情之於冷漠,
幸福之於苦難,
歡欣之於寂寥……
從來只是僅餘幾步之遙,命運的契合,交匯,相錯,糾纏,如無形的大手一般,在荏苒流逝的光陰中翻手成雲,覆手爲雨。即便在風雨中遍體鱗傷,但人生中或許華麗或許跌宕的際遇,若不曾真正的經歷過,又怎會感受的那般真切?
若是一日,回到原點,滿目的物是人非中,是否有什麼從未改變,離開?
是寂寞嗎?是幸福嗎?
還是時光中那一絲從不曾束縛自己的牽絆?
流年的浮光掠影,就算銘心爛漫如花絮一般,又怎比,眼前真實的平淡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