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山風滌盪,沙沙竹海聲,陣陣竹葉香。凝神聆聽,便可感受到自己身處的空曠。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試着動動手指,卻發現每個骨節都好似粘連在一起般的僵硬,臉上有些溼潤的清涼,以爲是雨,卻又感覺不像。
“醒了?”陌生男人的口音,在珠珠的頭上方響起,按理說,珠珠應該首先睜開雙眸看看自己身處的環境,可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的眼眸之上,覆蓋着層層白布,淡淡的藥香,飄過鼻端。
原來,那股沁人心脾的溼涼,竟是藥汁?
試着開口,卻發現嗓字乾涸的厲害,想要張口問問這人是誰,卻猛的被空氣一嗆,又是一陣猛咳不止。
“張嘴。”低沉暗啞的嗓音,在自己的身旁響起,甘甜的泉水,帶着山間特有的清香,此時此刻就在自己的脣邊,珠珠不疑有他,張開口便開始牛飲。
渴,她真的很渴。
足足喝了個底朝天,珠珠才感覺五臟六腑不弱之前那麼燥熱了,想要擡手擦擦嘴角,卻發現自己連擡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
“你是誰?而我又在哪裡?”
男人沒有立刻答覆她,而是將手裡的水碗放到一旁,又開始兀自忙着自己的事情。珠珠雙眼看不到,聽覺就變得尤爲敏感,她能聽出來,這個男人正在碾藥。
“是你救了我?”珠珠單手勉強撐起自己,貼着牀邊,微微探出小半個身子,略略轉頭,好似要聽聽看,他距離自己到底有多遠。
男人時不時的往藥碾里加草藥,悉悉率率的聲音,越發顯得周圍的安靜。直到將這一副藥需要的藥材,都配齊了,男人才緩緩擡首,似乎是在望着珠珠。
“談不上救,順手而已。”男人的嗓音,帶着點點薄涼,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又好似看透一切的聖人,淡漠裡帶着一絲疏離,珠珠直覺,這又是一個清高自傲男。
儘管,這男人的口氣不小,態度也不怎麼地,可無論再怎麼說,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恩人,多謝了,還望恩人告知珠珠名諱,日後珠珠也好報答恩人。”
男人輕勾脣角,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自己的眼前,讓人猜不出他到底是在看腳下的藥,還是在看自己的心。
“恩人?這兩個字太重,不敢當。”話落,嚯嚯的碾藥聲,又在這房間內響起,珠珠有些摸不着頭腦,卻漸漸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只會也只願挑他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回答。
而那些他不想說的,比如他的名字,比如關於他救她的事實,則是三箴其口,避而不談。
珠珠輕撫上了自己的雙眸,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傷到的眼睛。昏厥去的最後記憶是皇甫軒要帶她回宮,去看她的萬玉衡。
可惜,最後好像是被郎燼寒破壞的?突然,珠珠猛的一驚,這纔想起來,郎燼寒應該是跟自己在一起的,那麼他人呢?
“恩人,珠珠還有一事要叨擾!”男子碾藥的腳下,一停,這次他倒是沒有拒絕,擺明了等着珠珠發問。
珠珠一看,有戲,趕緊起身問道:“恩人救小女之時,可看到一個紅髮男子?他、他應該是與我在一起的……”
沉默了半晌,就在珠珠以爲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時候,男子卻倏然開口道:“哦……原來
他的頭髮是紅色的啊……”
珠珠一聽這話,心裡頓時咯噔一聲,這男人怎麼這麼說?他是色盲?可色盲也不會把黑紅混淆吧?
他到底是誰?救自己是真的無意,還是又一次的精心安排?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珠珠的打量,儘管珠珠現在的雙眼看不到,可他就是能感受出來,這個女人的眼神,此刻應該是凝視在自己的身上。
清晨的金色朝陽,穿過竹窗,將熹微的日光,投注在男子的如風長衫上,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光影斑駁,像舞動的精靈,隨着他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或安靜的蟄伏,或歡騰的跳躍。
“你的眼睛再過三天,便可恢復清明,至於那個男人,三天之後你們再見吧!”男子說完話後,好似起身向珠珠走來,只是人未至,藥味已經逼人。
“喝了它。”男人淡漠的口吻裡,有着不容懷疑的堅決,只是珠珠很不滿被人這樣的命令,雖然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她好歹是病人耶!他客氣一點又會怎麼樣?
“喂!你救都救我了,幹嘛不對我好點?”珠珠哼了一聲,憑着感覺接過藥碗,一仰頭便一口喝光。
這藥苦的人舌頭髮麻,確切說是苦的整個人都要木掉了。珠珠之前也喝過藥,可那些藥跟這碗藥一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男人沒想到珠珠喝的這麼快,他自己配的藥,他心裡是相當清楚的。“不怕我害你?”
珠珠連連吐着舌頭,小手還猛的給舌頭扇風,“害不害倒是其次,你能不能再給我來碗水?”
奇怪的女人,這是男子唯一想對她說的一句話。“這藥入喉三個時辰之後,方可飲水。”
珠珠一聽不讓喝水,眼珠爆睜!儘管她現在的雙眼被纏了很多層,連她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眼珠,可是氣勢還是要絕對造足的!
哐噹一聲,水碗落地,椅桌被撞倒,珠珠蹙眉,急急開口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男子有些頭疼的按着太陽穴,雙目刺痛,跌坐在地,竟久久沒有起身。
“喂?你還在麼?”珠珠一掀身上的薄被,就要下牀,可不過纔剛剛坐起,一陣天旋地轉般的眩暈,讓她停止了繼續起身的動作。
“瞎操心。”男子幽幽開口,氣息卻不見一絲粗喘,“發生任何事,都與你無關。”話落便迅速起身,身形有些跌跌撞撞。
珠珠被罵的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說是不可理喻的,忿忿的捶了一下牀板,只能萬分無聊的盯着自己的牀幔猛看,儘管她什麼也看不到,唯有一片漆黑。
屋子裡散發着淡淡的松香,珠珠嗅覺十分的靈敏,這也得益於她的“前身”。這香味很濃釅,卻不刺鼻,想來是有些年頭的松木,經過風吹雨打、日曬雨淋,纔有了這醉人心脾的木脂香。
房間裡很安靜,屋外偶有山鳥飛過,留下陣陣鳥鳴,越發顯得環境的空靈和寂靜,珠珠其實是打心底喜歡這個地方的。
這樣一想,倒也有些算是因禍得福了。要不是自己受傷,又生出了那些意外,她又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
只是,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神神秘秘的,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奇怪!而且珠珠心裡還裝着許多惹她心煩的事,這靜心休養,反倒讓人有些抓狂。
比如,郎燼寒現在身在何處?萬玉衡是不是在大良皇宮
等自己很久了?還有徐風涯他們成功救出小紅桃了麼?
“啊!好煩啊!”珠珠十分狂躁的砸了一記身下的牀板,卻發現牀板不見疼,她卻是吃痛不已。
胡亂的蹬着薄被,手腳並用的在牀上發泄,時不時的還竄出幾聲泄憤似的怒吼,搞的好似自己有多大冤屈似的,珠珠以爲自己這反常的舉動,在這人深不知處的地方,不會有人關注。
殊不知,自己剛剛的發瘋行爲,已經落進了窗外人的眼裡。
“笨女人……”男人輕啓薄脣,再也沒有繼續看下去的興趣,摸索着走向另一座木屋。
吱嘎一聲,推開房門,男子緩緩的走進屋內,未到桌邊緣,便聽到一聲熟悉的嗓音。
“爲師可是等你很久了……”
男子一聽,全身驀地一震,一直面癱的臉,少有的流露出幾分激動。“師父,真的是您?”
被叫做師父的人,一身銀袍,滿頭灰髮,只是銀白更勝以往,一支碧翠髮簪,鬆鬆束髮,幾分慵懶,幾分邪魅,不是天遙,還能有誰?
“呵呵,不是爲師,可還會有第二個人找的到你?”天遙斜躺在牀榻之上,一手撐在頭下,另一隻手隨意的搭放在推測,模樣魅惑,雖爲男子,卻依然襯得上是傾城絕色之姿。
男子摸索着來到牀榻前,恭謹的一站,俊朗的五官,頎長的身形,一條酒紅色的紗巾輕覆在眼前,越有兩指寬度,紗巾下是一雙緊閉的眼,眼周圍佈滿着繁複的花紋,倒更像是某種圖騰。
他,竟然是個瞎子……
天遙笑笑起身,圍着徒弟來來回回的看了三圈,這才微眯着眼問道:“可有嚴重?”
男子先是一怔,隨後輕笑道:“有勞師父掛心,徒兒一切安好。”
天遙又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最後負手轉身,留下一記輕嘆,“唉……儀宸,你這仇要報到何時,纔算是終了?”
風儀宸,天遙座下神秘愛徒之一,排行第二,也是徐風涯口中那個從未見過面的二師兄。
勾起嘴角,狂狷一笑,神態竟比雙目能視之人,還要多分華彩。“終了怕是不可能了,有道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師父……風儀宸除非是死,否則,必是生生不息只爲報仇!”
天遙又再次長嘆一口氣,背對着風儀宸,修長的手指摩挲着雕花窗櫺,“儀宸啊儀宸,你可知這世間唯有仇恨是無休無止,堪比慾壑難填?”
“你的雙目,本不該如此,可眼下愈來愈重,你以爲,你的一句‘徒兒安好’,爲師就真的深信不疑?”
風儀宸繃直的背脊,驀地一僵,好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終於不堪一擊,疲軟無力。“師父教誨的極是……”
“那就收手吧,儀宸……”天遙轉身,拍了拍風儀宸的肩膀,“你命中煞氣太重,本就不該雙手染血,偏偏你又天生反骨,唉……儀宸,別再繼續傷害自己了,可好?”
風儀宸一側身,走向一旁,背脊卻挺的不若之前的筆直,笑容裡有幾分蒼白,微微呢喃低語道:“我幾近一個廢人,人生蒼白,師父……這樣的我,除了用仇恨來給自己着色,可還曾有其他事情,能將我的人生點綴?”
“師父,我只想在身死之後,永墜修羅煉獄,生生世世不得超生……”末了,對着房中的虛無,迎空一嘆,“心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