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本來只是辦公的地方,作爲縣令,應該還有個府邸。但鄭允芝沒有,或許有,但他一直住在縣衙。
明朝的官,尤其是到了這個時期的官,極其怪異。大多數當官的家裡金碧輝煌,但如縣衙、府衙這樣的官府辦公場所,反而顯得破落頹敗。也不知道是沒錢修理,還是要做‘清官’模樣。卻平白,丟了國家的威嚴。
不過以葉縣如今的狀況,想翻修縣衙,大概也沒有那個可能。
跟鄭五一道,說說笑笑便到了縣衙。
進一偏廳,見鄭允芝正在喝早茶。
“嬴百戶來了?快坐,快坐。”
鄭允芝的熱情,讓嬴翌有些吃不消,忙道:“不敢。”
坐下之後,鄭允芝笑道:“未曾想嬴百戶橫勇無敵,本縣心中歡喜。聽說嬴百戶是小王莊的人?”
嬴翌笑道:“算是吧。”
“此話怎講?”鄭允芝一怔,奇道。
嬴翌神色稍斂,道:“縣尊不知,我是在去年入秋前夕落戶小王莊的。”
“哦?”鄭允芝道:“這是怎麼回事呢?”
嬴翌道:“世道不好,天災連年。我本是襄陽人,但...孤家寡人一個,流落到小王莊附近,險些餓死,被張大哥所救。於是落戶小王莊,平素以打獵爲生。”
“原來如此。”鄭允芝聽着嬴翌編的身世,不禁有些悵然:“世道的確不好,人民流離失所,是我們這些做官的沒有做好啊。”隨後振奮精神道:“不過這只是暫時的,等到剿滅了流寇,一切都會好起來。”
嬴翌點了點頭,心裡卻連連搖頭。
剿滅流寇?以大明現在的情況,沒那個可能。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
“說來我流浪已久,在小王莊落戶期間,深感張大哥一家的恩義。又見小王莊僻靜,本打算就在小王莊平靜的過下去,孰料...欸!”
說到這裡,嬴翌神色分外沉重:“流寇之屬,喪盡天良。我不過進山一次,待回來,卻是滿目的慘狀。縣尊,張大哥與我救命之恩,他就被釘死在村口,死不瞑目啊!小丫才七歲,便遭侮辱而殺!張家嫂子也自盡而去。我若不殺一隻虎,還有什麼顏面留在這天地之間?!”
“這是我的過錯。”
鄭允芝看着嬴翌泛紅的眼眶,嘆息連連:“如果我能派人早早把小王莊的百姓遷入方城山,也就沒有這慘劇了。”
嬴翌搖了搖頭,心裡有些感動。
道:“小王莊不是葉縣下轄的村子,而是裕州。此事與縣尊無關。”
小王莊的確不是葉縣下轄的村落,鄭允芝遷移百姓,管不到裕州去。
鄭允芝苦笑連連,道:“百萬流賊肆虐河南,葉縣就在河南邊上,將作剿賊前沿。我去年赴任以來,生怕百姓遭到流賊荼毒,便想方設法,把百姓遷走。虧得我麾下新慕兵馬當中有個獵戶出身的,知道方城山中有塊寶地,要不然我也沒有辦法呀。”
又道:“軍餉是事你也知道。早在幾個月之前,去年年末,錦衣衛就有人傳來消息,叫我早做提備。這批軍餉,主要供應湖廣大軍。你也許知道那左良玉的爲人,我怕他大軍到了葉縣,流毒百姓。”
嬴翌聞言,點了點頭,心裡也不禁爲這位鄭縣尊的處境,感到棘手。
他只是一個縣令,左良玉之流是他力所不能及的。只有把百姓遷走,以解禍患。
也不知他這幾個月費了多少心思,才做好此事。
亂世之中,人心思變。而心不變的,着實值得敬佩。
“縣尊是一位好官。”
嬴翌真心實意道。
鄭允芝神色黯淡的搖了搖頭:“我寒窗十年,一心要做一番成就。但世道艱深,我區區一縣令,如之奈何呀...”
總是說不高興的話,不是個好事。於是隨後又說起其他的,天南海北,想到什麼說什麼。鄭允芝發現,嬴翌竟然比他還能侃。許多他都不知的東西,從嬴翌口中說出來卻頭頭是道。
倒是讓他肯定了嬴翌流浪多年的說法。
若不是見多識廣,必定沒有這麼多的見解。
這麼一聊,就到了中午。
又跟鄭允芝吃了頓飯,席間還見到了鄭允芝的家眷。
鄭允芝一妻一妾,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十四歲,大家閨秀,溫和禮貌書卷氣,相貌也不差,喚作梓娘。小的是個男孩,才五歲,非常調皮,名叫鄭瑜,小名魚兒。
席間說話不多,主要是鄭允芝家眷當面,規矩又多,一頓飯下來,嬴翌吃的渾身不自在。飯後告罪一聲,一溜煙就走了。
回到住處,嬴翌長長的吐出口氣。孫秀才笑道:“怎的,縣尊家的飯好吃不好吃?”
嬴翌抱怨道:“吃的不痛快。”
孫秀才哈哈大笑:“官宦人家規矩多,要吃的痛快,當然不比自家。”
嬴翌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便道:“席間鄭縣尊讓我督領本縣兵馬,你怎麼看?”
“什麼?!”孫秀才吃了一驚:“這麼大方?!”
嬴翌神色沉靜:“確是大方。倒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算計了。”
孫秀才猶豫了一下:“如果事成,嬴哥兒,縣尊是個好官,你不能放着不管。”
嬴翌默默的點了點頭,眼中浮現出鄭允芝一家五口的模樣,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他道:“我本來是要追殺一隻虎,沒想到陰差陽錯,竟走到這一步,實在是叫人難以預料。等事成之後,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孫秀才目光一閃:“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候再說嘛。”
嬴翌點了點頭。
又道:“縣尊叫我入夜再去見他,我認爲之前猜測可能事到臨頭了。我回來的路上想了想,葉縣可能會有危險,我打算把你和二牛都送出去。。”
沒想到孫秀才搖了搖頭:“二牛可以走,我不能走。我太顯眼,走了不好。”
嬴翌皺了皺眉。
就聽孫秀才道:“你這一去,怕是就有大戰。我留在縣裡策應,關鍵時候未必沒有用處。”
嬴翌也知道孫秀才的話沒錯,但他道:“可危險重重...”
孫秀才灑然一笑:“我區區一個秀才,能參與這樣的大事,平生足矣。若是死了,是我時運不濟。若是不死,必有後福。”
嬴翌不禁笑了起來。
“也罷,那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