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鼎盛時期,能有那樣的風光,那是他自己一手打造的。桀驁不馴的西涼軍官,朝廷中的勾心鬥角,董卓都能掌控的住,這樣的人,會是個滿腦子肌肉的莽夫嗎?
如果不是局勢驟變,而董卓老矣,加之沒有兒子,大概也是心灰意冷了,於是貪於享樂,最終落得那般下場。
當然,對這樣的人來說,大概也不會覺得後悔。所謂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反正連兒子都沒有,人老了再也沒有希望,打下再大的基業,又有什麼用?而且阻力又這麼大,乾脆在最後的時光好好樂一樂,死也死的甘心。
王允能成功,關鍵在於董卓本身,至於呂布,呵呵,這是個真正的莽夫,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
趙昱算是失望而歸。
傾國傾城的美人沒看到,一些膾炙人口的傳說,終歸只是傳說而已。
因女人而失天下,這樣的人有,但絕對不是董卓。
從皇宮裡出來,趙昱有些意興闌珊。
天子也沒再求他帶他走了,大概已經明白趙昱的態度。富家翁劉協是肯定不願做的。他寧願在皇宮裡飽一頓飢一頓,也不願離開這個巨大的漩渦,做個平凡的人。
畢竟不自知,趙昱當然沒理由去管他。
長安的大街小巷,如同迷宮一樣,趙昱漫無目的的走,走着走着,不知怎麼就來到一條幽靜的巷子裡。前面一座院,門外豎起白幡,門口一個老僕、一個女子,披麻戴孝。有零零散散的人,氣質皆是不凡,個個面色沉重,與老僕、女子見禮,進去弔唁。
趙昱凝神一看——蔡府。
他目光不禁閃爍了一下,信步走了上去。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這女子披麻戴孝,雖然容顏頗有些憔悴柔弱,但清麗之中一抹書卷氣的知性氣質,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看的趙昱眼睛爲之一亮。
“可是蔡中郎府上?”
趙昱上前做了個揖。
女子還了一禮:“正是蔡府。家父新喪,先生若是有事,還請擇日再來。”
趙昱搖了搖頭:“我聽說蔡中郎含冤入獄,沒想到...當面可是昭姬?還請節哀順變。”
蔡琰屈身一禮:“多謝先生。先生裡面請。”
之前看到蔡府,看到這個美麗知性的女子,趙昱心中一下子就浮現出了答案。
這裡是蔡府,蔡邕蔡伯喈的府邸。這個女子,就是名傳千古的大才女,蔡琰蔡昭姬。後世因避諱司馬昭之名,改字文姬。
蔡邕是最後一個辭賦大家,漢末的大儒之一。學術上,其地位,大略只在鄭玄之下。蔡邕爲人清正,但正因爲鑽研學術,於權術方面,並不擅長。從他入仕以來,屢遭貶謫迫害。
算算時間,也正是這年歸天。
蔡邕遇害,大概也是他這一身才學和在文化界的名望導致的。因爲蔡邕才高,名聞天下,董卓把持朝政之後,爲了拉攏文化界的人,就打算把蔡邕樹立起來作爲一個榜樣。蔡邕原本是不願意的,但董卓威脅他,只能聽憑董卓徵辟。但董卓對他的確很好,官升數級就不說了,關鍵在很多地方,尊重他。
作爲一個文青,蔡邕看重的大概就是這種尊重。所以董卓死後,他爲之傷感嘆息。於是被王允投入獄中。蔡邕死於獄中,可能就在王允之前稍稍那麼一點。隨後王允也完蛋了。
算一算時間,蔡邕死去,至少應該有一兩個月了。但之前一兩個月之中,長安實在太過混亂。如今局勢稍平,蔡府才爲之發喪。
進了蔡府,趙昱看到,前來弔唁的人並不多。就十多人。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文人,一個個看起來都文氣浩蕩的。能與蔡邕爲友的,畢竟不能是稀鬆平常的人。
如果局勢穩定,蔡家發喪,天底下不知多少文人學士,要來弔唁他。但現在烽火連年,阻隔了各地的交流,這種情況下還能有人來弔唁,可見蔡邕在人心中的地位,非同等閒。
蔡邕應該早已下葬了,弔唁的是他的衣冠。這些學者,不少都嚎啕大哭。或者吟唱爲蔡邕所作的挽辭。辭唱聲中,整個蔡府,一片淒涼。
對於蔡邕這樣的大學者,趙昱是敬佩的。實際上,無論後世怎樣的議論,文明的傳承,都離不開這些大學者。沒有他們,整個文明將一片黑暗。
他們是人道一個重要面的完全體現。
天不生聖人,萬古如長夜。而聖人之後的大學者,就是舉着聖人點燃的火把,一路傳遞千萬載的火炬手。
趙昱真心實意的拜了三拜。
然後他一個人,就在蔡府之中,看看走走。
蔡邕爲人清正,說起來,蔡家也是陳留大族。然而蔡邕卻並不富裕。或者董卓曾經並非沒有給他許多賞賜,大概都沒有接受吧。像他這樣的學者,無論怎樣,總要拿捏一個清高。真學者真清高,而假學者假清高。蔡邕是真學者,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是辭賦大家,而且是最後一個辭賦大家。是書法家,飛白書的創造者。是音律大家,蔡琰的音律,就是她的父親蔡邕教的。是學術大家,他很多學術方面的著作,在後世失傳,但勘校熹平石經,續寫東觀漢記,莫不令人神往。
趙昱覺得,蔡邕雖做官多年,但他並沒有被漢末漆黑的官場污染,本質上,是一個純粹的文學大家。與其他許多頂着文學之名求利的假學者,完全不一樣。
蔡府的院子並不大,幾棵老樹,兩方石桌,僅此而已。連房屋都顯得古舊,或者因爲蔡邕住在這,似乎有一股淡雅的文氣縈繞。後院趙昱沒進,沒有主人相邀,隨意進後院是無禮。
趙昱好像遊離於衆人之外,一直等到弔唁的人來來去去,天都快黑了。
老僕關上門,蔡琰拖着沉重的腳步,纔看到趙昱還坐在那裡。
趙昱沒等蔡琰開口,就站起來,先說道:“昭姬或許不認識我,我叫趙昱,從兗州東郡濮陽而來。”
“趙先生。”
蔡琰露出一抹思索,在她的記憶中,找不到這個名字。
趙昱笑道:“昭姬不要多想。我與蔡中郎並不認識,但蔡中郎之名,早是如雷貫耳。說起來今日也是偶然,我從皇宮出來,漫無目的,恰好來到這裡,不拜一拜蔡中郎,怎麼也說不過去。”
趙昱並不遮掩,他是有話說話。
蔡琰聞言,反倒沒有生氣。她覺得趙昱很真誠,與大多數人的假意完全不同。
道:“弔唁家父的都離去了,趙先生有事麼?”
趙昱點了點頭,看着眼前這個身高几乎接近自己眼睛齊平的高挑女子,心裡爲她以後的遭遇而遺憾。
紅顏多磨難啊。
如果趙昱今天不來,或者沒有想起這位大才女,按照原本的歷史走向,等到兩三年之後,李傕等人內訌,關中大亂之時,幷州匈奴瞅準機會南下劫掠,把她擄走。從此在北虜不毛之地,孤獨許多年,等到曹孟德一統北方,降伏匈奴之後,才把她接回來。
此中悽苦,不忍視之。
當然,或許如今曹孟德有趙昱襄助,天下的局勢變化已是無常,或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既然撞見了,趙昱生了憐香惜玉之心。
“我的確有些話,想要對昭姬說。”
趙昱道:“我聽說蔡中郎與曹孟德亦師亦友,我與曹孟德也是至交。如今蔡中郎逝去,昭姬孤苦無依,依我之見,不妨隨我去關東。在濮陽,好歹也有曹孟德照應。昭姬以爲如何?”
蔡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卻搖了搖頭:“先生好意,昭姬心領了。我不願寄人籬下,先生請回吧。”
“小姐...”
旁側老僕,忍不住道:“老爺已遠去了,小姐年華還多,出去走走也好啊...”
蔡琰只是搖頭。
趙昱勸道:“我不是危言聳聽——長安並不安定。李傕、郭汜等人,都是虎狼之輩。董卓還在的時候,能壓制住他們,現在董卓死了,他們這些虎狼掌握了天子,野心一發不可收拾。我料定他們必定會因爲爭權奪利而火併,而且就在最近兩三年之內。一旦火併,長安將無寧日。西涼軍軍紀敗壞,一旦燃起烽火,其中危機可想而知。而且關中北面幷州,幷州已脫離朝廷掌控,蠻夷縱橫。若瞅準機會,未必不會南下關中。到時候更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曹孟德有經天緯地之能,我也在兗州,無論北邊袁紹,南邊袁術,皆不懼憚。必定平穩安寧。昭姬去兗州,無論是做什麼,都安安穩穩,豈不是好事?至於寄人籬下,卻是言重了。”
老僕聽了,不禁道:“大小姐,小小姐和夫人還在陳留老家,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老爺都說不必掛礙,小姐你又何必...”
蔡琰輕咬嘴脣,只不說話。
那老僕纔對趙昱作揖道:“小老兒不知道趙先生是什麼來歷,但小姐身世悽苦,請先生務必不要再傷害小姐。”
趙昱道:“我雖非賢人,卻也不會去欺騙一個如此令人憐惜的女子。”
老僕點了點頭:“小老兒非不信先生。而是世道險惡,莫可奈何。我隨在老爺身邊幾十年了,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前時小姐與河東衛仲道完婚,衛仲道卻死於惡疾。小姐由是爲夫家所惡。因此不願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