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軒坐在辦公廳裡,望着桌上那幾百件急待處理的事情。每天到辦公廳裡來,都像打仗般地爭取時間:那麼多的公事、信件和電話,常恨不得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可以一下子把事情都處理完。他的女秘書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邊,拿着小本子記錄他所吩咐的事情,他一面講,一面拆閱着信件:
“要王先生去一趟臺灣銀行辦結匯,李主任從青果業公會回來之後,要他馬上到我這兒來,外貿會明天開標,請陳先生去辦理。還有,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藝品廣告,印來沒有?”
“印好了。”
“拿來給我看看,這些信件交給魏主任,這張清單要打字,告訴張經理,美國××公司寄來的信用狀我看過了,沒問題,按他們要的貨物清單去辦好了。要陳小姐把寫好的信送來給我簽字。你出去的時候,請趙主任進來一趟。再有,何小姐,取消今晚的宴會,我有事。”
“哦,夏先生,”夢軒向來不喜歡手下的人稱呼他董事長、老闆什麼的,所以,大家一向都稱呼他夏先生。“今晚的宴會很重要呢,他們可能要進口一批西藥。”
“請張經理代表我去一下。”
“是的,夏先生。”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鏡,對夢軒好奇地看了一眼,奇怪她的老闆對公司的業務不像以前那樣全力以赴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吧!”
何小姐走了,他燃起一支菸,在拆開的幾封重要函件上批示着處理辦法,趙主任敲敲門,走了進來。
“夏先生?”
“我們的業務需要積極一點,趙主任,那份進口種類錶快一點做出來,我要研究一下。再有,今年洋蔥外銷,我希望由我們標到。”
“可是,去年××貿易公司辦理洋蔥,賠了一大筆。”
“那是氣候關係,洋蔥的產品太壞,今年不會,我估計今年如果標到,可以大賺。”
“好的,夏先生。”
趙主任剛走,電話鈴響了,何小姐在電話中說:
“夏先生,陶思賢先生要見您。”
“哦!”他蹙緊眉頭,“告訴他……”
“他已經進去了。”何小姐急急地說。
果然,門推開了,陶思賢大踏步地走了進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嘴裡叼着一支菲律賓雪茄。隨着時間的過去,陶思賢越來越流氣十足,他發現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是招搖撞騙加上鑽營拍馬,這對他的個性非常合適,而且他對這方面也確有天才,因此,雖然他從沒有一個正經工作,他的名片上卻有七八個漂漂亮亮的頭銜,出入計程車,每日西裝筆挺,抽雪茄煙,逛酒家舞廳和最豪華的夜總會。
“哦,怎麼?夢軒,不歡迎我嗎?”陶思賢似笑非笑地說,自顧自地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沒有的事,”夢軒勉強的說,“你先坐坐,我馬上把這幾件事處理完了。”他看了陶思賢一眼,直覺地感到他今天有些來意不善,什麼因素使他看來那樣神氣活現?
“好,我反正沒事,你先忙吧!”陶思賢蹺起了二郎腿,深吸了一口煙,讓煙在口腔裡打了個迴旋,再噴出來。
夢軒回到他的工作上,迅速地處理了好幾件事。陶思賢的眼光一直不停地東張張,西望望,又研究着牆上的進出口曲線圖,露出很有興味的樣子。夢軒打脊椎骨裡冒出厭煩的感覺,匆匆地結束了工作,他轉過椅子,面對着陶思賢說:
“怎樣?近來好麼?”
“沒有你好,看樣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指指牆上的圖表,“我算了算,和你有生意來往的國家已經有十四個之多了,套一句俗語,你這纔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呢!”
夢軒厭煩的感覺更重了,勉強地笑了笑,應酬地說:
“乾的是進出口嘛,總是和國外有點來往的。其實,主要也就是東南亞和日本。你上次不是說要和朋友合開一家舞廳嗎?怎麼樣?”
陶思賢聳了聳肩:
“沒批准。現在夜總會和舞廳已經太多了。”
“最近準備幹什麼?”
“房地產,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檔子行業。”
“哦?”夢軒料到下面該是借錢了。“跟別人合股嗎?”
“是的,我自己當然不行,資本不是個小數字,預備在士林、北投一帶造房子,那兒地價便宜,還可以向陽明山管理局租地……”沉吟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說,“夢軒,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產,怎麼也不通知我們一聲,好向你道賀呀?”
夢軒一愣,擡起頭來,直視着陶思賢,這個不務正業的上等流氓,現在也幹起敲詐來了?陶思賢仰頭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拍拍夢軒的肩膀,眯起眼睛,故作親暱地說:
“別緊張,夢軒,像我們男人在外面混,總免不了有這種事兒,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美嬋,在雅嬋面前也一個字不說,怎樣?她們女人都是醋罈子,吵吵鬧鬧砸砸東西還是小事,尋死覓活的就麻煩了,要不然到法院裡去告一狀,什麼妨害家庭啦,就更討厭了,對不對?”
夢軒燃起一支菸,冷淡地看着陶思賢,後者那走來走去,誇張的聳肩和大笑,使夢軒眼花繚亂。他已經聽出陶思賢言外之意,冷笑了一聲,他說: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即使美嬋知道了,她也該可以諒解這件事情。”
“諒解?”陶思賢在桌子上坐下來,一臉陰陰沉沉的笑。“你別希望女人諒解這種事情,在法律上,這屬於告訴乃論,萬一美嬋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你那個小公館就完了,還是聰明點,千萬別說出來,至於我,你放心吧,我會完全站在你這一邊。男人就是男人,像你這樣有錢,弄個把小公館又算什麼?我就贊成男人三妻四妾!”
“哼,”夢軒望着他,“看不出來,你對於法律也很熟呢!”
“你該研究研究,這對你幫助很大!”陶思賢笑得邪氣。
“我不認爲美嬋會去法院控告,”夢軒噴了一口煙,“當然,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
“哈哈!你不是在暗示我吧?我纔不會破壞你的好事呢!男人應該彼此幫忙,對不對?”
電話鈴驀地響了起來,是夢軒私用的外線電話,拿了起來,對面立即傳來珮青清清脆脆的聲音,由於方便起見,夢軒給碧潭的小屋裡也裝了電話機。珮青的語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
“夢軒,是你?”
“是的。”夢軒看了陶思賢一眼。
“我知道你很忙,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
音。”珮青說,“我真麻煩,是不是?”
“不。”夢軒心底通過一道暖流,滿懷感情,恨無法傳送,由於陶思賢在旁邊,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
“你今天不回來,是嗎?”珮青似乎在嘆息。“不過,我並不是埋怨你呵,我知道你還有苦衷,只是,我會很寂寞了。喂,夢軒,你怎麼不講話呢?”
“我……”夢軒無法暢所欲言,再看了陶思賢一眼,他匆匆地說,“我現在有事,等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哦!”珮青很輕很輕地“哦”了一聲,電話掛斷了,夢軒再“喂”了兩聲,知道她已經掛斷,只得收了線,他有些不安,珮青的感情那樣纖細和脆弱,她一定會誤解他的冷淡,而自己默默地去傷心了。
擡起頭來,他看看陶思賢,決定簡單明瞭地解決這件事情,拿出了支票簿,他說:
“我還有點事要辦,思賢,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經濟上的支援?”
沒想到夢軒會這樣開門見山地問,陶思賢有些窘迫,不過,他早已訓練得不會臉紅的了。
“唔,算你入股吧!”他老着臉說。
“房地產嗎?”夢軒說,“老實說,我沒有興趣,我自己的事業已經夠忙了,不想再發展別的。這兒有一萬塊錢,你先拿去用吧!”
“一萬?!”陶思賢說,“你上次的煤礦也不肯幫忙,這次又不肯入股,夢軒,你太不夠朋友了吧?”
“你先拿去,怎樣?至於入股的事,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吧,你考慮考慮,”陶思賢話中有話地說,滿不在乎地收了支票,深深地看了夢軒一眼,“我過三天來聽你的迴音,既然你忙,我也不再打擾你,希望你——”他對他眯眯眼睛,“多多幫忙!我們——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走向門口,他又折了回來,湊在夢軒耳邊說,“什麼時候請我到碧潭去見見你的那一位?一定——”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表示女性的身材,“很漂亮吧?”
一股火氣從夢軒心中冒了出來,一時間,他有對着陶思賢那肥胖的下巴揮上一拳的衝動,好不容易,他才剋制住自己,臉色就顯得十分難看。陶思賢也看出夢軒的神情不佳,走向了門口,他自我解嘲地打了一聲哈哈,說:
“開開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嬌!好,再見吧,我過幾天再來!”
目送他走了出去,夢軒沉重地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沒有及時打電話給珮青。深深地吸着煙,他看出面前的問題重重。他和珮青,並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面前的荊棘還多得很,陰霾也多得很,這段愛情,事實上沒有絲毫的保障。他的心情變得非常惡劣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弱者,給珮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個小巢,隨時隨地,這小巢就可能連根摧毀。
他沒有心再辦公,整日在他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須拿出主見來,如果接受陶思賢的勒索,這會變成一個無底洞,而且,紙包不住火,怎能料定這個秘密可以永久保持?但是,如果告訴了美嬋,誰又能料定她會怎麼樣?她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用心機,不用思想,只憑直覺的女人,假如她那個姐姐和姐夫再給她一些意見,後果會怎麼樣?
午後,他提前離開了公司,駕着汽車回到家裡。他這樣早回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小楓高興得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呼,小竹在他的腳底下繞來繞去。他吻了兩個孩子,走進客廳坐下。小楓乖巧地送上了父親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幫父親脫皮鞋,一面說:
“爸爸,你爲什麼現在總要到臺南呀,臺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帶我去,好不好?”
夢軒苦笑了一下,把小楓攬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們實在疏遠得太多了。小楓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着父親的領帶,一面絮絮叨叨地述說着什麼,夢軒心不在焉地聽,順着口答應,小楓突然把她的小臉緊貼在夢軒的臉上,甜甜地說:
“爸爸!我好愛你!”
夢軒愣了愣,一股感動的情緒就直躥進他心靈深處,和感動同時涌上來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願自己能多一些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可愛的小東西!有一段很長的時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樂。但是,這一年多的日子,珮青幾乎把他整個心靈的空間都佔據了,甚至沒有位置再來容納孩子,對孩子們來說,難道一個父親,給了他們溫飽就算夠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照顧和愛護呀!摸着小楓柔軟的頭髮,他感動地說:
“爸爸也愛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帶你和弟弟去動物園看猴子,好嗎?”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還有事,還要出去呢!”
美嬋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剛剛睡醒午覺,一副慵慵懶懶的樣子,穿着件粉紅色的睡衣和睡褲,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梳,睜着對惺惺忪忪的眸子,望着夢軒,笑了笑說:
“今天怎麼能這麼早回來?”
“唔,”夢軒從鼻子裡模糊地應了一聲,有些神思不定。“特別提早回來的。”
“哦,”美嬋無意於詢問他爲什麼提早回來,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她精神愉快地說,“既然回來了,我們出去玩玩吧,好久沒看電影了,報紙呢?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電影?我們帶孩子一起去。”
“好!”小楓從夢軒膝上一躍而下,歡呼地說,“我去拿報紙!”
“不要!”夢軒阻止了小楓,面對着美嬋,神色凝重地說,“美嬋,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美嬋詫異地問,張大了眼睛,看看夢軒,不大信任地重複了一句,“和我嗎?”
“是的。”
“什麼事呢?”
“我們去書房裡談,好吧?”
美嬋的臉色變白了。
“很嚴重嗎?夢軒?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們又窮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這種事。”
美嬋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了,你和我談什麼呢?我又不懂你公司裡那些事情,”她一面說,一面又慵慵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走向書房。“你可別讓我和姐姐他們談判啊,如果是他們的事,你還是自己和他們談吧!”
夢軒讓孩子們在外面玩,關上了書房的門,這間房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來了,阿英一定沒有清掃過,桌上已積了一層灰塵,數日前殘留的菸蒂,仍然躺在菸灰缸裡。打開了窗子,放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他坐了下來,讓美嬋坐在他的對面。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啓口,只是呆呆地注視着美嬋,一個勁地
猛抽着煙。
美嬋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
“你到底在幹嗎呀?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夢軒悶悶地說,隔着煙霧,注視着美嬋,恍惚地回憶着和美嬋初戀的時候。他們沒有過什麼狂熱的戀愛,也沒有經過任何波折,相遇,相悅,然後就順理成章地結婚了。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嬋實在沒有絲毫過失,她不打牌,不交際,不組織太太集團,也不和丈夫兒女亂髮脾氣,有時對家務過分馬虎,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總之,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妻子,心無城府而自得其樂。對於這樣一個太太,他怎能說得出口,他已經另築香巢?他怎忍心毀滅她的世界,破壞她面前這份懵懂的幸福?何況,他即使瘋狂地愛着琨青,對美嬋,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種本分的感情和責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樂的。噴着煙,他茫然地看着那些菸圈擴散消失,他說不出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喂,什麼事呀?”美嬋不耐地問,無聊地轉動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那是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他送給她的禮物。“要說快一點說麼!”
他能不說嗎?他能繼續隱瞞下去嗎?陶思賢允許他保有他的秘密嗎?萬一將來揭穿了,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千萬倍!或者,他能說服美嬋和珮青和平共存,那麼,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必須面對現實!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着美嬋,他低低地說: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地聽我。”
美嬋狐疑地望着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地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着菸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才又接着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於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乎死掉……”美嬋仍然瞪着她的大眼睛,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爲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於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纔好了,出了院,於是……”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爲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聽明白嗎?”夢軒嘆了口氣,深深地凝視着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分地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地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着夢軒,她囁囁嚅嚅地說:
“你——爲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塗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着,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地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矇住了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夢軒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脊,痛苦地說:
“美嬋,你安靜一些,聽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聽到,”夢軒矇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珮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着,哭着,喊着,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於清楚了一些,拭着眼淚,她說:
“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睛,這樣說對珮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裡,就是這樣。”他勉強地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深地嘆息,眼睛裡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塗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餘,她又恐懼着失去面前這一切,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於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於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瞭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上的需要,她認爲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
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於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了這件事實。爲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着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館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鍊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牀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琨青的影子,他爲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爲沒去她那兒而歉疚,聽着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地自語:
“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爲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