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青蜷臥在牀上,呆呆愣愣地看着窗子,窗簾在風中擺動,不斷地撲打着窗櫺,發出單調的、破碎的聲響。雨已經從傾盆如注的大雨轉爲綿綿密密的細雨,那樣蕭蕭瑟瑟的,帶着無盡的寒意,從敞開的窗子外一絲絲地飄進屋裡來。夜,好長好長,長得似乎永遠過不完了。
勉強地睜着那對乾枯失神的眼睛,她沒有眼淚。眼淚都流完了,她這一生的淚已經太多,多得使她自己厭倦,她不想再流淚了。晚上發生的那一幕彷彿還在目前,又彷彿已經發生了幾百年了,但,不論是何時發生的,那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言語,都深深刻刻地印在她腦海裡,刺在她心靈上,她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小楓對她所說的話,不會忘記那孩子所表現的仇恨,也不會忘記最後夢軒待她的冷淡。小楓會死嗎?這悲劇怎會發生?是了,她是罪魁,她是禍首,是她殺了小楓!
她把頭向枕頭裡埋,想逃避這個念頭,可是,她逃不掉,這念頭生根般地在她腦子中茁長。她到底做了些什麼?她對夢軒做了些什麼?她對那個善良無辜的美嬋做了些什麼?她以爲自己沒做錯事,她以爲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麗的愛情……但是,騙人,那只是藉口,只是推卸責任的藉口!她自私,她狹窄,她罪大惡極!她一無是處!
想想看,在她這段愛情外面,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她快樂嗎?不,她並不快樂。夢軒快樂嗎?不,他也不快樂。美嬋、小楓、小竹……誰快樂?沒有人快樂。她愛夢軒,可是,帶給夢軒是一串串的不幸,這樣的愛情值得歌頌嗎?值得讚美嗎?帶給自己呢?是侮辱加上侮辱。這就是她和夢軒的愛情!夢軒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夢軒的家庭被她破壞了,夢軒心愛的女兒也即將喪生於她手下!這是愛情?這是愛情?這是愛情?她驚跳了起來,忘形地大聲說:
“不!這不是!你是個劊子手!許珮青,你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掙扎着,弓起了膝坐在那兒,把頭埋在膝上,痛苦地搖着她的頭。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愛人,愛人也被人愛。我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我沒有料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我只是愛夢軒,一心一意地愛!愛是沒有罪的,沒有!沒有!但是……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種理由來原諒自己!如果你沒有罪,是誰有罪?
珮青掙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頭腦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渾身冷汗淋漓。夜,那麼長,彷彿永遠過不完了。小楓怎樣了?死了嗎?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有罪,我願服刑,但是,別禍延無辜!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沒有電話,沒有人來,室內是一片死寂。夢軒一定已經忘記了她。如果小楓不治,他會後悔,他會恨她,他會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愛情會在殘酷的現實下變質,變成漠然,變成陌路,甚至變成仇恨!她恐怖地用手捧住頭,喃喃地喊:
“夢軒!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沒有人聽到她的自語,室內就是那樣暗沉沉的一片死寂。她擡起頭來,茫然四顧,那份沉寂帶着濃重的壓迫力量對她捲來,她昏亂了,心裡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發出來的感情、思想和意識。她想狂喊,她想呼號,她想痛哭,也想大笑。(笑什麼?她不知道,笑這奇異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從牀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子前面。雨絲細細碎碎地打到她的臉上,潮溼的風竄進了她的衣領,她對窗外的雨迷迷濛濛地笑,把頭倚在窗櫺上,再一次喃喃地說:
“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風在嗚咽,雨在嗚咽,但是,珮青在笑。輕輕地,不能壓抑地,痛楚地笑。睡在外面的吳媽聽到珮青的聲音,立刻推開了門,走了進來。珮青的神情和臉色使她大吃了一驚,她跑過去,驚慌地問:
“你怎麼了?小姐?”
怎麼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可是,一切都那麼空虛,那麼痛楚,那麼無奈,又那麼悽惶!誰能告訴她,現在的她應該怎麼辦?應該何去何從?用一隻灼熱的手抓住吳媽的手腕,她又哭又笑地說:
“上帝在責罰我,審判過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雙手,她淒厲地說,“你看到了嗎?吳媽,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跡了嗎?我是一個兇手!告訴你,我是一個兇手!”
“小姐!”吳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她在珮青的臉上看到了瘋狂的陰影,她又將失去理智,她又將變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吧!”她急急地說,“你在發熱,剛剛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藥睡覺吧,小姐,別擔心小楓,她不會有事的!”
珮青安靜了下來,坐進椅子裡,她用手捧着焚燒欲裂的頭,輕輕地低語:
“啊,吳媽,我過不下去了,周圍的壓力太大,我是真的過不下去了。到現在爲止,我已經是四面楚歌,走投無路了。誰能給我幫助呢?吳媽,你說!”
吳媽說不出來,小姐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聽懂。她只知道小姐在傷心,在難過,這使她也跟着傷心難過起來。走過去,她拍撫着珮青的肩膀,像安慰一個孩子似的,細言細語地說:
“看開一點啊,小姐,夏先生一定會打電話來的,我保證那位小小姐不會有事的。你別盡在這兒傷心,把自己的身子折騰壞了,也沒有用呀!”
珮青擡起頭來,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吳媽,像是求助,又像解釋地說:
“你知道,吳媽,我要小楓來,完全是因爲我喜歡她呀!我是那樣地——那樣地——希望她陝樂呀!”
吳媽的鼻子中衝上一股酸楚,眼眶就發起熱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麼熱心地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樣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現在,造成的是怎樣的結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拍着珮青,一迭連聲地說:
“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珮青把她的頭埋進吳媽那寬闊的胸懷裡,像個孩子般嗚咽抽泣了起來。吳媽抱着她,也同樣地抽搐着,眼淚汪汪的。好久好久,珮青驚訝地擡起頭來,發現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搖搖頭,她悽然低語:
“我的感情還沒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淚也不能幹涸。人如果希望遠離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遺失,而不要妄想追尋!我和夢軒的錯誤,就在知道有個遺失的自己,卻不甘心放棄,而要自找苦惱地去尋覓它!”
黎明慢慢地來臨了,窗外的景緻由一片綽約的暗影轉爲清晰。雨,仍舊沒有停,綿綿密密地下着。珮青的頭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地傾聽。電話!電話鈴毫無動靜,四周只有沉寂。小楓一定完了,如果她沒事,夢軒應該會打電話來告訴她。沉寂就是最壞的消息!小楓完了!一定完了!她從椅子裡站起來,繞着房間急速地走來走去,周圍的寂靜使她窒息,使她緊張,使她恐懼。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個精緻玲瓏的音樂小鐘,突然響起了清脆悅耳的音樂——《森林裡的水車》。輕快的節拍,跳躍在清晨的空氣裡。珮青下意識地看了看鐘,七點正!夢軒還
沒有消息,她不能再等了!她無法坐在這冷冰冰的小屋裡,再捱過那窒息的一分一秒,一時一刻。抓了一塊紫花的紗巾,胡亂地繫住了長髮,她跑到廚房門口,匆匆忙忙地說:
“吳媽!我出去了,我去醫院看看小楓到底怎樣了!”
“噢,小姐,我正給你弄早餐呢!要去,吃了再去吧!”
“我不吃了,我馬上要走,我已經叫了車。”
“噢,小姐!”吳媽追到廚房門口來,本能地想阻止她。但是,珮青已經穿過了花園,走出大門。吳媽再追到大門口,珮青站在計程車前面,回頭看了吳媽一眼,再交代了一聲:
“好了,吳媽,我走了。”
風掀起了她的紗巾,細雨撲打在她的臉上,她鑽進了車門。計程車馳過積水的街道,濺起許許多多的水珠,一忽兒,就消失在通路的盡頭了。吳媽倚着門,不知道爲什麼,覺得心裡酸酸的,只是想流淚,好半天,才長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了句:
“好菩薩,保佑保佑吧!”
擡頭看看天,她不知道她的好菩薩,是隱藏在雨霧迷濛的空中,還是在天的哪一個角落裡。
珮青直接到了臺大醫院,下了車,她有些迷糊,夢軒是不是在那兒?出於下意識,她先掃了一眼停車場,果然!夢軒的車子正停在這兒,那麼,他還沒有離開醫院!他也一定在醫院裡!小楓怎樣了?還沒有踏進醫院,她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小楓,小楓,你可不能死,你絕不能死!你的生命纔開始,多少歲月等着你去享受!小楓!小楓!如果你沒事,我願付一切代價!一切,一切!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我再也不妨害你的家庭!我把你的父親還給你的母親!我發誓!小楓,只要你沒事!
走進醫院,她不知該怎樣找尋小楓,從詢問處一直問到急診室,纔有一個護士小姐說:
“是不是昨天晚上送到醫院來的一個小女孩,摔傷的?”
“是的,是的。”珮青說,心臟已經跳到了喉嚨口,“她怎樣了?”
“沒事了,”護士小姐甜甜地笑着,“膝蓋脫臼,上了石膏,一個月就可以恢復了。”
珮青閉了閉眼睛,一種狂喜的、感恩的情緒掠過了她,舉首向天,她說不出來心中的欣慰,只覺得熱淚盈眶,泫然欲涕。好心的護士小姐,安慰而熱心地說:“彆着急啊,脫臼沒有什麼大關係的,小孩生長力強,一個月以後又跳跳蹦蹦的了。你可以去住院部查她的病房號碼,她好像住的是頭等病房。”
珮青立即查到了小楓的病房號碼,上了樓,她帶着一種自己也不能瞭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緒,走向病房的門口。輕輕地推開了門,她對自己說:
“我只要吻吻那孩子,我就回去。”
可是,她呆住了。倚着病房的門,她定定地站在那兒,望着病房裡的情形。
那是一幅很美的圖畫,小楓睡在牀上,似乎是睡着了,小臉微側着,向着房門口,依然那樣美麗,那樣動人。夢軒躺在旁邊的一張沙發裡,顯然是在過度疲倦之後睡着了。有個長得相當動人的女人,正拿着一牀毛毯,輕輕地蓋向夢軒的身上。不用問,堀青知道這就是美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美嬋,雖然只是一個側影,她已經敏感到她身上那份善良和深情。她踉蹌後退了兩步,忽然間發現,她走不進這一道門,永遠走不進這一道門,門裡,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向後退,向後退,一直向後退……這裡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你去做什麼?破壞工作?帶給他們更多的災難和不幸?夠了!珮青!你該停止了。頓時間,她覺得悲痛莫名,五內俱傷,千千萬萬的念頭都已煙消雲散。望着走廊外雨霧迷濛的天空,她的滿腔熱情都被那雨滴所擊碎,變成無數無數的小雨點,漫天飄飛。走吧!走吧!她沒有別的思想,她的思想已經渙散,已經飄失。走吧!走吧!她向走廊盡頭跑去,霎時間,覺得沒有眼淚,也無悲哀,她要走,走得遠遠的,走到天邊去。她奔下了樓梯,一級又一級,奔下去,奔下去,把“自己”遠遠地“遺失”在後面。
病房裡,小楓突然從病牀上支起了身子,大聲喊:
“許阿姨!”
夢軒驚跳了起來,望着小楓問:
“什麼?”
“許阿姨,”小楓說,“剛剛許阿姨在外面。”
“真的?”夢軒看着房門口。
“真的,是許阿姨,”小楓眨動着帶淚的眼睛,“我不是真的要罵許阿姨,爸爸。許阿姨生氣了,她不進來,她跑走了。”
夢軒一語不發,不祥的預感迅速地對他當頭罩下。他追到房門口,一抹紫影子,正掠過樓梯口,輕飄得像一抹雲彩。他大喊:
“珮青!”
追到樓梯口,那紫影子已飄過了樓下的大廳,他追下去,喘着氣喊:
“珮青!珮青!珮青!”
珮青跑出醫院,不經考慮地,她衝向夢軒的汽車,車門沒有鎖,鑽進車子,鑰匙還掛在上面,夢軒在匆忙中沒有取走鑰匙。發動了車子,在細雨紛紛,晨霧茫茫之中,她的車子如箭離弦般飛馳而去。
夢軒追到了醫院門口,正好看到車子開走,他站在雨霧中,發狂般地大喊着:
“珮青!珮青!珮青!”
但是,那茫茫的雨霧吞噬了一切,汽車,以及珮青。
珮青失蹤了。
珮青失蹤了。
珮青失蹤了。
大街、小巷、臺北、臺中、臺南、高雄……珮青在何方?夢軒不再感到生命的意義,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他只是找尋,發狂地找尋,不要命地找尋,大街、小巷、臺北、臺中、臺南、高雄……找尋,找尋,不斷地找尋,但是,堀青在何方?
珮青曾經出走過一次,但這次不是出走,而是從地面徹底地消失了。夢軒不再管他的公司,不再管他的兒女,他只要把珮青找回來。整天,他失魂落魄地遊蕩,大街小巷裡搜尋,把自己弄得憔悴、消瘦、蒼白得不成人形。美嬋哭着去找程步雲,表示願意接納珮青,共同生活,她一再聲明地說:
“其實,我本來並不怎麼反對她的,我知道她也是個好女孩,小楓都告訴我了,她能待小楓那麼好,她就是個好女孩,我並不是真的要逼走她呀!我再也不聽姐姐、姐夫的話了,只要找到她,我願意跟她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她,夢軒一定會死掉!”
程步雲找着了夢軒,阻止他做徒勞的搜尋,珮青失蹤已經整整——
“你這樣盲目尋找是沒有用的,夢軒。”程步雲說,“報警吧,讓警方幫忙尋找,另一方面,你可以在各大報紙上登報。據我想,她失蹤已經一星期了,吳媽說她沒帶多少錢,又沒帶衣服,她不可能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而這麼久她還沒有露面,除非……”他有不測的猜想。
“別說出來!”夢軒蒼白着臉說,“一個字也別說!她不會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非找到她不可!”
“夢軒,”程步雲對他悽然搖頭,“我勸你還是勇敢一點,你身上還有許多責任呢,也別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你不知道,”夢軒痛苦地把頭埋在手心裡,“我待珮青一點都不好,我經常
忽略她內心的情緒,那天晚上在大雨裡,她攀住車窗說要跟我去醫院,我推開她,置之不顧,因爲我怨她,怨她使小楓受傷……我經常傷她的心,她是那樣善良,那樣熱情地要奉獻她自己,而所有的人都傷她的心,包括我、小楓……我們把她的心傷透了,她纔會這樣決絕地一走了之。當初她離開範伯南,病得快死的時候,我在她病牀前面許諾,我會給她快樂,我會保護她,我會讓她認清世界的美麗……但是,我做到了哪一樣?我讓她痛苦,讓她飽受傷害和侮辱,我何曾保護她?我何曾?”眼淚從他指縫裡奔流下來,他痛楚地搖着頭,“如果我能把她找回,我還可以從頭做起,只怕她——不再給我機會了!”
“夢軒,”程步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說,“別這樣自責,你對珮青並沒有錯,你們那麼相愛,誰也沒有錯,苦的是這份人生,這份複雜而不可解的人生!”
“她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小人,”夢軒苦澀地捕捉着珮青的影子,“她連一隻螞蟻都不願意傷害,帶着滿腔的熱情,一心一意地想好好地愛,好好地生活,可是……爲什麼大家都不能容她?大家都不給她機會?爲什麼?”擡起頭來,他望着程步雲,堅決地說:“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我一定要!我要重新把人生證明給她看!”
可是,珮青在何方?在警察局裡報了案,各大報登出了尋人啓事,珮青依舊蹤跡杳然。程步雲也幫忙奔走尋找,老吳媽日日以淚洗面,夢軒不吃不睡,弄得形容枯槁。珮青,珮青,珮青已經從地面隱沒了。
深夜,夢軒回到馨園,他每天都抱着一線希望,希望珮青會自己回去,或者,她會倦於流浪,而回到馨園。可是,馨園裡一片冷寂。迎接着他的只有老吳媽的眼淚。看着那一屋子的紫色,窗簾、牆紙、被單、桌布……每件東西里都有珮青的影子,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握緊拳頭。他對着窗外的夜風呼號:
“珮青!回來吧!請求你回來吧!請求你!珮青!”
老吳媽擦着眼淚走過來,唏噓地說:
“先生,小姐是不會回來了,我知道。那天早上,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好了,吳媽,我走了。’我就心裡酸酸的,一個勁地直想哭,敢情那時候,我心底就知道,她是不會回來了。她從不跟我說這種話的,她已經跟我告別了,先生,她是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夢軒瞪視着吳媽,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心神俱碎。整夜,他坐在窗前的椅子裡,對着窗外沉思。椅背上搭着一件珮青的衣服,淺紫色,白花邊,帶着珮青身上常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他把衣服拉進懷裡,呆呆地撫弄着那些花邊,依稀看到珮青的笑,珮青的淚,珮青那對最會流露感情的眼睛,和她那份特有的楚楚可憐。花邊柔柔軟軟的,他的手指輕輕地撥過去,嘴裡低聲地喚着:
“珮青,珮青。”
珮青不在。窗外月明如晝,樹影依稀。他在月色和樹影裡都找不到珮青。那朵小菱角花,那顆小小的紫貝殼,而今飄流何方?仰視天際,雲淡風輕,他在雲裡風裡也都找不到珮青。搖搖頭,他再一次輕輕地呼喚。
“珮青,珮青。”
珮青不在,她在哪裡?
她在哪裡?第二天午後,珮青失蹤的第八天,警局通知夢軒,他們找到了珮青的車子,孤零零地停在海邊。車子是空的,馬達是冷的,坐墊上有一塊紫顏色的紗巾。
夢軒趕到了海邊,認出了車子,也認出了紗巾,但是,珮青在哪兒?海岸邊岩石聳立,沙灘綿延,浪花在岩石與岩石問翻滾。多麼熟悉的地方,也在這兒,夢軒曾從海浪中搶出那粒紫貝殼。他心中若有所悟,卻又神志昏沉。沿着海岸,他一步步地走着,沒有目的,也無思想,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走,他的腳踩進了海浪裡,彷彿身邊倚着一個小小身子,另一雙白皙的腳,也在海浪中輕輕地踩過去。他回頭望望,身邊的海浪濤濤滾滾,無邊無際,陽光靜靜地照着海浪,照着沙灘,他身邊一無所有。
海浪涌上來,又退下去,喧囂呼嘯,翻騰洶涌。他繼續在海邊走來走去。每一陣大浪捲起成千成萬的小泡沫,每個小泡沫迎着陽光,幻化出無數深深淺淺的紫色,他凝視着那些水珠,低低地喊:
“珮青,珮青。”
望向大海,海面那樣遼闊,一直通向天邊。忽然間,他好像看到珮青了,站在海天遙接的地方,紫衣紫裳,飄飄若仙。亭亭玉立地浮在那兒,像一朵紫色的雲彩。他凝眸注視,屏息而立,珮青!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那一抹紫色!那麼遠那麼遠。虛虛幻幻地浮在海面。然後,慢慢地,那抹紫色幻散了,消失了,飄然無形。他瞪大了眼睛,在這時候,才發狂般地、撕裂似的大吼了一聲:
“珮青!”
這一聲一喊出口,他才發覺那種徹骨徹心的痛楚,不不,珮青,這太殘忍!不不,珮青!他用兩手抱住頭,痛苦地彎下身子,“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他一口氣喊出無數個珮青,撲倒在沙灘上面。把頭埋在沙子裡,又發出一串深深沉沉、強勁有力的啜泣呼號,“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然後,恍惚中,他彷彿聽到了珮青的聲音,那樣哀愁地、無奈地、悽然地說:
“總有一天,我們要接受一個公平的審判!”
這就是公平的審判嗎?這就是那冥冥間的裁判者所做的事嗎?他從沙灘上跳了起來,握緊拳頭,對着那滔滔滾滾的大海狂叫:
“這審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海風呼嘯,海浪喧囂,沒有人答覆他。低下頭來,他頭腦昏沉,神志迷離,四肢疲軟無力。沙灘綿亙着,無數無數粒沙子……猛然間,他的眼睛一亮,在那些沙子之中,有一粒紫貝殼,像一顆小星星般嵌在那兒,迎着太陽,發出誘人的反光。
“紫貝殼!”
他驚喜地,喃喃地喊。彎腰拾起了那粒紫貝殼,他讓它躺在他的手心中,依稀回到那一日,他把她比作一粒紫貝殼……
“你是那隻握有紫貝殼的手。”她說。
“你肯讓我這樣握着嗎?”他問。
“是的。”
“永遠?”
“永遠!”
水遠?永遠?他一把握緊那粒紫貝殼,握得那麼緊,那麼緊,似乎怕它飛掉。面向着大海,舊時往日,一幕幕地回到他的眼前,那些和珮青共度的日子,海邊的追逐,環島的旅行,碧潭的月夜,馨園的清晨和黃昏,以及——意大利餐廳的燭光,香檳廳裡的共舞,和那支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
願年年歲歲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
此情此夢何時續?
春已闌珊,花已飄零,
今生今世何悽其!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夢軒閉上了眼睛,把那粒紫貝殼緊握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沙灘上。
落日沉進了海底,暮色慢慢地游來。海浪不斷地涌上來,又退下去,濤濤滾滾,無休無止。
——全書完——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