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穿過頭顱
營院的前面山根下有一塊比較大的平地,平時訓練用。秋天的一個下午,連裡組織戰術訓練,中間休息時,一隻野兔愣頭愣腦地跑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歪躺在地上的無精打采的兵們,站起來高喊:“弟兄們,快抓兔子!”
兵們立馬來了情緒,幾十個人呼啦啦追上去,圍成圈,邊跑邊喊叫。狡猾的野兔在人堆裡驚恐而又靈巧地鑽來鑽去,眼看被捉到了,突然又見它溜掉。兵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引得附近幹活的老百姓駐足而望……
這時,一輛軍用吉普在路邊停下來,營長鑽出車門,見此情景,一擼袖子,問身邊的人:“哪個排?”
他被叫了過來,營長一指他的鼻子:“像什麼話!”
他低聲說:“我想讓大家提提情緒……”
沒等他解釋完,營長打斷了他:“亂糟糟的,土匪一樣,像什麼話!”
營長似乎還說了幾句很難聽的話,之後,氣憤地離去。
收課後一進宿舍樓,連隊文書就喊:“高排長,你的信。”
走在前面的幾個兵馬上跑過去,問:“是不是‘慰問信’?”
文書搖頭,兵們很喪氣地掉轉了腦袋。他接過信,一看是妹妹寫來的。
妹妹寫道:“哥哥,咱爹咱娘讓我告訴你,家裡一切都好,不用掛念,村子裡的人很久沒有給咱熱(惹)事啦。咱爹說,等你探家的時候,最好帶回槍來,你扛上槍在村子裡走一遭,咱家往後就更沒事啦……”
看到這裡,他笑了笑。
妹妹還寫道:“玉蘭姐好長時間沒來咱家啦,咱娘常念刀(叨)她。今天上午她來咱家啦,帶來一大包東西,咱娘挺高興,可是玉蘭姐顯不出高興,坐了一會兒,沒說幾句話就走啦。咱娘心裡不踏實,讓我就是今夜裡不睡覺,也要給你寫封信,問問你是不是熱(惹)玉蘭姐生氣啦……”
他又細細讀了一遍,然後慢慢將信撕碎。腦子裡有點亂。
晚飯後,連長來到他宿舍。連長拍拍他肩膀:“別往心裡去,營長這狗舅子心並不壞,就是脾氣太臭,但他說過就忘……”
他一笑:“我不會在乎,連長你放心。”
又談了點別的,連長好像猛然想起什麼:“你很久沒收到‘慰問信’了吧?”
他點點頭,給連長要了一支菸,含在嘴裡。
兩人默默地吸了一陣煙,連長看着他,說:“要不你回趟家吧。”
在縣城下了火車,他拿不定主意,到底先回家,還是先去找玉蘭。
躊躇許久,他最終決定先去看看玉蘭。
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玉蘭的單身宿舍。他鼓起勇氣,輕輕地敲門。
玉蘭拉開門,一看是他,很是吃驚地哆嗦了一下。
近兩年沒見面,他一下感到,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已經很濃很濃了。他看到玉蘭長長的辮子不見了,她留起了男孩子一樣的短髮。他猛然意識到,從今以後,她美麗的頭髮上永遠不會再有那些紫色的喇叭花兒了……
坐在那裡,兩人都覺得無話可說。他無意間看到她的牀頭櫃上壓着一個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似乎在微笑着向他擠眼睛。他摸出一支菸,點上,狠狠吸了幾口。
他想他已經和大山裡的那些老兵們一樣了,身上一定有了濃濃的煙味。
玉蘭很尷尬地捏捏衣角,不知該幹什麼好。她猶猶豫豫地說:“他姓王,是我們院裡的醫生……”
他又續上一支菸。
後來,玉蘭的眼裡涌出了淚珠。她抽噎着說:“咱們離得太遠了……夜裡躺在牀上,一想起那些大山,我心裡就發冷……我實在不知道往後該怎麼打發日子……”
玉蘭說了很多,後來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想說親愛的玉蘭你不需要解釋,人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他想說照片上那個姓王的醫生太娘們氣,也許我一拳就能將他打得爬不起來;他還想說,你能不能陪我到家鄉的大平原上走一走,到小溪邊坐一會兒,看看那些紫色的喇叭花兒和方陣似的柳樹林……
終於沒說出口。
他最後想到的是,自己該離開了。
返回部隊的那天,除了爹孃和妹妹,他不想驚動任何人,一個人在鎮上----過去的公社停車場坐上公共汽車,來到縣城,轉乘火車。他沒有想到,在火車快進站的時候,玉蘭拎着一網兜蘋果匆匆來到站臺上。他很平靜地說:“又讓你花錢了。”
玉蘭輕輕地說:“部隊鍛鍊人,你要……好好幹。”
他挺了挺腰板,目光越過玉蘭的頭頂,越過車站低矮的圍牆,他看到了遠處平展展的大田和灰濛濛的村莊。他想起上初三的那年,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要去看看山,於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一大早,同學們結夥步行四十多裡,來到東面黃河的拐彎處。那兒有一座土包兒似的小山。他們興致勃勃地爬到山頂,看到腳下的黃河水在洶涌地流淌,眼界真開闊啊……
其實,那小小的土山是無法和三千里外的那些大山相比的。
火車呼嘯着進站了,他從玉蘭的手裡接過蘋果,說聲謝謝,鑽進車廂。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從車窗裡伸出頭來,淡淡地笑了笑,衝着凝止不動的玉蘭喊道:“先別----告訴----我爹我娘----”
鼻子有點酸,他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眼下正是收穫季節,車窗外的大田裡,莊稼一片金黃。他想,接下來的日子,溪水很快會乾涸,柳樹的葉片兒會被秋風吹落,紫色的喇叭花兒將要枯萎……不過,他又想,待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故鄉這美妙的一切還會重新顯現。
他永遠不會懷疑故鄉的美麗,就像他永遠不會懷疑三千里外的大山美麗一樣。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