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那張青春勃發的臉蛋渀佛再次從天而降。她居然躲過了衛兵的盤查,出現在泗河城各界人士爲慶祝大軍入城而舉行的晚會上。很多雙眼睛同時瞄上了她,她的眼睛卻瞄上了坐在主賓位置的韓天成。最終那兩雙眼睛裡迸發出的光芒纏繞在一起,使熱鬧的晚會現場都黯然失色。
那年韓天成31歲,宋燕玲18歲。宋燕玲是個小手工業者的女兒,當時她正在省城的女子師範學校讀書,原本回泗河城的老家逃避戰亂的,沒想到正趕上大軍攻打這座古城--卻也因此而促成了一樁令她的小姐妹們羨慕不已的婚姻。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樁婚姻並不成功,但她那時一百個願意。
五年之後,韓天成的隊伍從朝鮮戰場調回國內休整。一位沂水老鄉帶來了他的父親已經謝世的消息。可以說這個消息徹底掐斷了他與故鄉的聯繫。如果不算小蔡的話,他在故鄉就沒有什麼親人了--小蔡又算個怎麼回事呢?他困惑,他無奈,所以他不敢往下想。這個時節,他的夫人宋燕玲已經在省政府機關上班,他們的兒子也快出生了。
老地主死後,是小蔡爲他操持的喪事。她央求村裡照顧了一口薄板棺材,才使他不至於在奔向黃泉的路上以草蓆裹身。以後每逢老地主的祭日,小蔡都到他的墳上燒點紙錢。日子流水一樣過去,小蔡轉眼間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蔡婆婆。韓家窪人的心腸畢竟還是軟的,蔡婆婆後來一直享受五保戶的待遇。她早已不再等待,人們在她面前也不忍心再提及韓家少爺。我記得我剛上學的那年,有一回在路上遇見拄着柺棍一步三搖的蔡婆婆,她叫住我,問我去幹啥。我說去上學。她眼睛一亮,扔掉柺棍,上前摸着我的額頭說,聽婆婆的話,好好讀書,讀出名堂就去城裡做事,到時別忘了幫俺把狗皮褲子捎給韓家少爺。年底,蔡婆婆無疾而終,臨死時緊緊抱着一條已經被蟲子蛀得快要成粉末的狗皮褲子。村裡人把她連同狗皮褲子一起葬在了一片向陽的山坡上
韓天成瘦小的身軀深深陷在沙發裡,面色慘淡,許久無語。共同回憶往事使我們都感到十分疲倦,幾近虛脫。最終是他打破了沉默,他嗚嚕着,說:我的膝關節一到冬天就怕寒不假,但我從不記得讓她做過狗皮褲子。
我不想就這個細節和他展開爭論。現在再爭論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只是擔心他的身體,因爲我發現,這個夏天的傍晚,他渀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連日來的精神氣兒一掃而光。
七
夏天,爬牆虎青翠的藤蔓覆蓋了幹休所的每棟小樓,這些小樓看上去像是搭在野地裡的一座座窩棚。小風吹來,數不清的橢圓形葉片像一面面精緻的小扇子,渀佛接到同一個命令似地一起扇動,煞是喜人。白天,滿目的葉片反射着陽光,到了晚上,它們便發出沙沙的響聲,猶如在講述一個流傳千古的故事。
我一直沒有養成午睡的習慣,中午,大概除了哨兵,幹休所所有的人都在午休,我就搬張椅子到門口的葡萄架下複習功課。原先我以爲當公務員很輕鬆,可以抽出不少時間自學,以便明年參加全軍統考。來後才發現,屬於我個人的時間並不多。
韓將軍倒是非常支持我。他對我說,起子,好好幹吧,幹出點名堂來,不要讓人說我們韓家窪的男人是窩囊廢!他邊說邊衝我晃晃拳頭,我也衝他晃晃拳頭。他接着用鄭重的語氣說,你纔剛開始嘛,誰也不敢說你日後當不了師長、軍長、軍區司令、總參謀長!話音未落,我們就都爲這個飄渺的巨大前景頗感滑稽地笑了。笑畢,他又若有所思地說,當然,幹不好也沒啥,可以回韓家窪,哪裡是天堂?我看故鄉就是天堂!這句話使我洞察了他深埋已久的戀鄉情結。
爲了表示對我的支持,他囑我晚上可以多學一會,早晨不必起那麼早,他自己上山就行,不用我陪,我只要七點半準時趕到山下的小廣場就可以--我們一般都在那裡的小攤上吃早點。我覺得這樣不妥,每天仍堅持陪他到鳳凰山南坡的烈士墓地閉目靜坐。這使我尤感疲憊。
某個週末的上午,韓將軍到院裡溜達,我留在家裡學習。突然,我最親密的戰友林建明出現在我面前,他專門請假來看我了。這是我離開機關警衛營後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神采奕奕,滿面紅光,我以爲他得了什麼好事情,比如入黨或立了功之類。他愈發得意地說,那些都不算啥。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偷偷喜歡上了通信總站的一個女孩,那女孩也挺喜歡他。她的名字叫趙冬。我回憶了一下,多少想起一點趙冬模糊的影子。記憶中的趙冬容貌俏麗,走起路來喜歡像模特那樣扭腰甩胯,這使她在女兵羣裡格外惹眼。她的嗓音也不錯,好像她和林建明還在一個晚會上合唱過一首歌曲,算是認識了。她是本市人,就在家門口當兵。也是一個週末,林建明在營門口值勤,趙冬娉娉婷婷朝他走來。林建明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一直到她走到跟前,然後他噗哧笑了。趙冬狐疑地說,你笑什麼?他說我笑你們女兵的服裝,本來一個個漂漂亮亮的,穿上這身軍裝,卻像個童養媳受氣包似的。聽了他的形容,趙冬咯咯笑着說,沒錯,我們就是部隊的童養媳社會的受氣包。他接上說,那麼我們男兵像什麼?對,我們像長工。趙冬說,小長工,好好扛活吧,將來熬個大東家。趙冬走出好遠後,又回過頭來朝他招了招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消失在人羣裡,他覺得他的心也被趙冬帶走了,從此不再安寧。很久以前,他就不喜歡軍營裡的戰爭故事,他喜歡軍營裡的愛情故事。連續失眠了三個夜晚後,他按捺不住地給趙冬寫了一封信--沒敢在營區附近的郵局發,他特意跑到市中心的一家郵局投寄的。接下來他陷入了痛苦的等待,心想若是那封信石沉大海,對於他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也許就會從此消沉下去,對生活難再抱有幻想。令他喜不自禁地是,一個星期後,他收到了趙冬的來信,趙冬在信上表達了同他一樣的心情,還說她看了來信的郵戳,他那封信是在她家樓下的郵局發的,她也特意請假跑到家門口的郵局,發出了這封信。從此,他們靠書信保持着秘密往來,熱切地等待愛情果實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望着我的朋友興高采烈的臉,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他,他們的舉動是一種冒險。軍營里人人皆知,士兵不準就地談戀愛,尤其是男女士兵之間,更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則會受到嚴厲的懲處。林建明卻傻笑着說:我當然明白這些。不過除了我們三人,不會有別人知道。他衝我擠擠眼睛,又說, 除非你去告密。
我覺得這句話不需要回答,就沒接他的話。他顧自說下去:即便事情敗露,我也不怕。你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你體會不到它的力量。爲了愛情,我願意放棄一切。
一個男人,最好先有了前程,再來考慮愛情。比如你我,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考上軍校,否則什麼都將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指指自己的腦袋,看來是你的腦子出了問題。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半天,才說:天起,你變得俗氣了。
我們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點裂隙,這使我對他的將來憂心忡忡。這時,韓將軍回來了,我忙把林建明介紹給他,並說這是我最好的戰友。老頭嗬嗬笑着,拍拍我和林建明的肩膀,說: 我看出來了,你們的關係就像當年我和丁子一樣。
老頭執意要留林建明吃午飯,吩咐我多搞點好吃的。就餐時我們喝了一點酒,三人都很快活。林建明走後,老頭感慨道:見了你的朋友,就讓我想起丁子,總覺得他還活着。他擡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使勁點着太陽穴,同時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