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侯府那美輪美奐、華麗高雅的大廳中,神力威侯傅小天一襲青衫,負手昂立。
廳外急步走進了一名黑衣大漢,見了他垂手躬身道:“啓稟侯爺,那讀書人帶到了。”
博小天雙眉微聳,微笑點頭:“很快,你們辦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這兒來,通知九門提督府說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謝他們。”
黑衣大漢躬身應聲而去。
傅小天卻面帶一絲微笑,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御筆書的一幅中堂站定。
不久,大廳外響起了一陣步履聲,及門而止。
“稟侯爺,客人到。”
博小天頭也未回,道:“請客人進來,傳話內院,請夫人。”
廳外兩個黑衣大漢應諾一聲,向着同來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請,無侯爺令諭,我等不敢擅入。”大步轉往內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襲青衫、負手而立的傅侯,暗暗一聲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轉身離去,但轉念一想,既已來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對方爲什麼一定要見自己?同時,他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名震朝野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心意一決,乾咳一聲,大步走入廳門。
傅小天恍若未覺,依然面內而立。
中年文士暗哼一聲,於一丈外駐步,冷冷說道:“寒儒商辛仁見過傅侯。”
傅小天向後微一擺手:“先生請坐。”卻是仍未回頭。
中年文士陡然挑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傅侯禮賢下士,卻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
傅小天頭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兒不是賣弄口才的地方。”
商辛仁一笑說道:“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麼特殊。”
“你不要忘了這兒是神力侯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餘蔭,不見得怎麼高明。再說,我尚未將神力威侯四字放在心上。”
傅小天冷哼一聲道:“你的膽子不小,我要殺你容易得很。”
商辛仁掀眉失笑道:“過獎!士可殺不可辱,我不會屈於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來了。”
傅小天悚然動容,道:“你委實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爲了不起。”
商辛仁聳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過我這狂傲、了不起,一向是因人而異。”
小天平日自詡口才,今日始知遜人多多,道:“我說過你口才很好,但我請你來,不是要你來和我過不去的。”
商辛仁道:“豈敢,你我素昧平生,無半面之緣,我不知爲何能獲如此榮寵?”
“榮寵?你爲何不說是討厭?”傅小天突然轉過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緣?”
商辛仁頓時愣住,半響,方始說道:“看來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閣下就是傅威侯,閣下不惜勞師動衆把我找來,莫非是要我爲昨日城外之事賠罪?”
“老弟!”傅小天縱聲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雙手,無限誠懇地道:“從現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傅小天,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神力威侯,好在你也未將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膽識、傲氣、談吐、氣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結交結交你這位百無一用的書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輕呼:“侯爺,雞筋不堪虎腕。”
傅小天呆了一呆,鬆手縱聲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讀書人,文弱得可憐。”
商辛仁一邊揉着雙手,一邊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區別武夫、書生?侯爺,你這般不恥折節,令我有點受寵若驚。”
“夠了麼?老弟。”傅小天赧然笑道:“你是讀書人,讀書人應知謙讓之道,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別得理不饒人。你適才說得好,我不過仗着先人遺蔭,沒有什麼了不起,能交上你這個朋友,應該是我的榮幸!不多說了,我生性放蕩不羈,你也別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侯爺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兒去。”
傅小天哈哈大笑:“好個唯大英雄能本色,哪裡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來,咱們坐着談談。”
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還有些瑣碎事,不克久留,侯爺是否……”
“怎麼?要走?”傅威侯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辦,今後我這小小侯府便是你的家。”
商辛仁神色間難掩心中激動,他故意一聲苦笑:“侯爺,你尚未說出何事見召?”
“見召?”傅小天道:“你是有意損我?……不是我,是拙荊,她想見見你。”
商辛仁呆了一呆,道:“侯爺,我不懂。”
傅小天微微一笑,指着他背後那管玉蕭:“你忘了,她性喜音律,愛簫成癡?”
商辛仁“哦!”了一聲,尚未開口。
屏風後突然轉出一個青衣美婢,微一襝衽,道:“侯爺,夫人到。”
傅小天大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有請。”
已聞佩環脆響由遠而近。
商辛仁連忙斂神收態,將身站起,整衣相待。
一陣沁人香風撲鼻,屏風後,嫋嫋轉出了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白衣少婦。傅侯夫人,一品命婦薛梅霞。
商辛仁知書達禮,早已低頭垂目,故未能看見這位雍容高貴的一品夫人。
但薛梅霞那雙清徹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向了他,猛然覺得這身形對她極爲熟悉,卻又不能確認,心頭一震,倏然停步,柔聲說道:“薛梅霞不敢當,先生請坐。”一雙眸子卻等着他仰臉。
商辛仁聞聲身形一震,猛然擡頭,雙目瞥處,兩道冷芒般異采一閃即隱。緊接着,身形一陣顫抖,搖搖欲墮,但是,他很快有意無意地扶住了漆幾一角,躬身道:“多謝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飾得天衣無縫,任誰也未看出他神情有異,包括那一直注意着他的薛梅霞在內。
薛梅霞入目他那焦黃的一張面孔,嬌靨上掠過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輕移蓮步走了過來,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注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禮,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聲,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義之仁。”
薛梅霞微頷螓首,道:“日昨聽威侯言及,曾於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傳玉簫,我性喜音律,愛簫成癡,今日所以邀奉,一來賠罪,二來想見識一下先生那祖傳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侯虎威,未加降罪已屬萬幸,何敢當這賠罪二字?玉蕭雖屬傳家之物,但不過區區俗物,只怕有瀆夫人清眼。”取下玉簫,雙手遞給傅小天。
傅小天接過玉蕭,一笑說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還是喜歡你那狂傲不羈、豪情萬丈的形態,幹什麼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難耐。”隨手將玉蕭遞給愛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語。
玉簫入手一陣清涼,薛梅霞只略一注目,心中立刻百味齊涌,激動如怒潮澎湃,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她認出這管玉簫正是昔日自己時常把玩、愛不忍釋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長年不離身之兵刃。一剎那間,她腦際又浮起當年那形影相隨、簫笙和鳴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強忍心中如割悲痛與欲墜熱淚,強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錯,這該是一管舉世難覓其二的千年寒玉簫,對麼?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只得點頭:“夫人目力如神,委實高明,這確是一管千年寒玉簫。”薛梅霞一雙妙目緊緊地盯住他,微一點頭,淡笑說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傳之物麼?”
商辛仁大爲窘迫地道:“這,這……”
薛梅霞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玉簫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麼我敢斷言,先生這祖傳之語是假非真,因爲我知道這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管,而我也認識此蕭之主人,他是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先生以爲對麼?”
一番話聽得商辛仁心神連連狂震,事實如此,他無從否認,更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緊緊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說道:“面對高明,我不敢再行隱瞞,此簫確非商辛仁祖傳,而是……”
薛梅霞突然說道:“夠啦!”嬌軀一陣輕顫,花容亦已慘變,略一沉吟,倏地轉向傅小天,顫聲道:“小天,我想……”
傅小天“哦!”了一聲,將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着,我還有件公事未辦,容允暫時告退片刻。”
薛梅霞說不出對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爲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迴避,兩眶晶瑩淚水,在那一雙清徹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無聲地墜落襟前,她只喃喃地叫了聲:“小天……”
傅小天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卻已然消失在屏風之後。
商辛仁那焦黃的臉龐上也自驟起一陣極其輕微的抽搐,一雙眸子愣愣地望着屏風,默然不語。
顯然,他也深深地爲這情景所感動,同時對這位蓋世奇男的威侯,由衷地涌起無限欽敬。
半晌,薛梅霞一聲輕呼,打破了廳中寂靜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先生!”
商辛仁倏然驚醒,忙地站起,施禮說道:“既是侯爺公務在身,商辛仁想改天再來拜謁。”
薛梅霞雙目緊緊地盯住他,淡淡說道:“先生不必有所顧忌,請坐。”
商辛仁仍自猶豫,薛梅霞黛眉微揚,淡淡又道:“我以爲先生應該知道,傅侯之所以託辭離去,乃是因爲我有幾句不願讓人知道的話兒,要向先生請教。”
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諒,我沒有想到。”
薛梅霞淡淡說道:“先生何不說,根本怕見我,根本就不願和我多說話。”
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
薛梅霞強自傲笑道:“先生這是罵我?”
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懾於這位傅侯夫人的威嚴。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薛梅霞有事請教,不敢怠慢,先生還請坐下。”
商辛仁無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
薛梅霞深注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異采,道:“恕我直言,我覺得先生很善於裝扮……”
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這話……”
“既然此簫爲別人所贈,先生爲何騙說乃是家傳之寶?”薛梅霞軒眉接問。
商辛仁暗籲一口大氣,“哦!”了一聲,苦笑說道:“夫人原諒,商辛仁自有萬不得已之苦衷。”
“我願意聽聽先生這萬不得已之苦衷。”薛梅霞緊緊進逼。
商辛仁道:“因爲我答應過那贈簫人的託付與叮囑。”
薛梅霞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爲什麼又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先生這麼做,豈不有點愧對那贈簫之人。”
“夫人所責極是。”商辛仁赧然苦笑,道:“但我覺得我並沒有錯。”
薛梅霞黛眉微揚,道:“爲什麼?”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爲我自知難逃高明法眼……”
薛梅霞螓首微垂,悽惋一笑接道:“先生該說乃是因爲知道傅侯夫人便是薛梅霞。”
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說道:“是的,夫人,這也是一個原因。”他說得很低,低得幾乎使第二個人無法聽到,而且聲音有點顫抖。
薛梅霞一聲苦笑,道:“我很懷疑,而且敢斷言,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請教先生爲什麼不說出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託他辭,但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將使先生難以答覆,所以,我改變了主意,以另一問題請教,請問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與那贈簫人之關係,對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點頭,殊不料大謬不然,對方竟然微一搖頭道:“不,我不知道,但從現在起,我開始有點明白了。”他這幾句話答得很妙,妙得使這位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所採一步緊迫一步,剝繭抽絲的詢問方式受到阻礙,徒勞無功,而不得不另覓途徑。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現在方始有點明白,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願也不敢多說,如今再請問先生,那贈簫人該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不會錯吧?”
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說:“我只知道他確是姓夏,但卻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夏夢卿,更不知他是否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因爲我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不願多知恩怨糾結、動輒血腥的武林中事。”
薛梅霞淡淡一笑,極爲平靜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夏,想必是他親口告訴先生的,那麼,他另外還對先生說了些什麼?”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憑此一管玉蕭找遍天下,尋訪一位絕代巾幗,一位曾與他有過齧臂之盟的奇女子,薛……”有點激動,深注薛梅霞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薛梅霞竟然顯得異常平靜,淡淡一笑,道:“我來爲先生接下去,薛梅霞,可是?先生!那麼,找到了她又將如何?”
商辛仁淡淡說道:“告訴她,不必爲他苦守,另找終身寄託。”薛梅霞嬌軀一陣輕顫,唯神情間依然很平靜:“這一點,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沒有得到先生傳話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先生傳話,而不自己對她說?”
“很簡單。”商辛仁脣邊飛快地閃過一陣輕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來,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設非如此,誰不願見自己心愛之人一面……”
薛梅霞心中一陣痠痛,最後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麼平靜地淡淡說道:“我願意聽聽他那不得已之苦衷。”
商辛仁喃喃說道:“因爲他身負重傷,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說完那些話後,就帶悲含恨而歿了。”
薛梅霞想哭,但她卻逼出了悽慘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斷腸:“什麼時候?”
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嬌軀又起顫抖。
“不!不是五年前,這不久以前只能說是一個月以前。”
“你胡說!”薛梅霞一雙柔荑緊扣漆椅扶手,突然失聲。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靜,淡淡說道:“他的死期,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這話說得絲毫不差,薛梅霞無法不信,因爲商辛仁是唯一在夏夢卿臨死前,見過夏夢卿的人。
她,緩緩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語。
她的內心裡,卻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無情地在譴責着她,在夏夢卿死後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來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難當,更何況那夏夢卿的死才只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說,夏夢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齒痕宛然猶新,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絕?
唯一使她能支持軀殼,苟活至今,只有一個原因,但是這個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准備告訴夏夢卿,然而如今,她只有讓它永埋心底,因爲夏夢卿確已撒手塵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這時卻將—雙異采閃爍的眸子愉愉地、緊緊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無人能領會,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
他這麼凝注着她,直到她擡起螓首,方始飛快地將目光挪開。
她突然擡起螓首,妙目中射出兩道冷電般光芒,蒼白的臉龐上充滿殺機,道:“你說他身負極重的內傷,顯然這是奪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請告訴我,他是怎麼負傷的?”
商辛仁遲疑片刻,搖頭說道:“夫人,很抱歉,這一點,我無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麼?”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沒有將因何負傷之事告訴我,更不許我多問。”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認爲這絕不可能,我要爲他復仇,希望先生據實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靜,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夫人能爲他復仇,我自愧無力之餘,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應該瞭解得比我清楚,他不願因自己的事連累他人,也從來不肯讓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縱然是關係最親密的人。” WWW●тt kǎn●¢ o
“不錯!他確是這般倔強。”薛梅霞微頷螓首,妙目如兩把利刃,緊緊地盯住商辛仁,道:“看來先生了解他的程度並不下於我,我不明白雙方相處沒有幾天,先生怎能瞭解他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說道:“夫人,這個並不奇怪,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會替他復仇,而他又不願誤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對致死原因始終未吐隻字。”
他幾次答話,均無懈可擊,薛梅霞只有默然,只有在心裡暗喑決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擊傷夏夢卿之人是誰!這不難,因爲放眼宇內可能勝過這位已歿奇才者,寥寥無幾,不過三數人而已,她要爲他報仇雪恨,以減少一點對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責。
但是,她至此對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線希望,她始終懷疑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因爲在這片刻交談中,她發覺對方除了面貌輪廓外,舉動、談吐,也有點與她那心上人夏夢卿相似。
除此,她還發覺對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點怕意,尤其,偶爾在快得幾近閃電般,她曾瞥見他那一雙眸子中隱含着一種光采,這光采曾令她夢魂縈繞,深墜情網,不克自拔;她極熟悉,因爲她曾和它朝夕相對,默默傳遞心曲。五年來,她一直夢寐難忘。然而,這光采卻一露於這自稱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雙眸子中。
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想大膽地一訴,但每到那一剎那間,她又極力忍住了。因爲,她沒有絕對把握,她不能這般冒昧唐突,她是個已婚少婦,而且是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雖不是世俗兒女、庸脂俗粉,但她卻不能不顧着禮教的尊嚴、夫婿的顏面。
是故,她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對方露出破綻。然而,對方始終應對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無縫,毫無矛盾可尋。
所以,她仍須多方設法套問,找尋對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對着這位似乎充滿機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願以償,但她要耐着性子試,絕不放鬆、更不放棄。
她,薛梅霞美目緊緊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這管千年寒玉簫外,我認爲他另外還該託付先生交給我一件更重要的東西,一支紫鳳釵,我和他的訂情之物。”
“紫鳳釵?”商辛仁喃喃一會兒,點頭道:“不錯,夫人!他曾經提起過,但他並未將它交給我。”
“是麼?”薛梅霞道:“先生,這就有點不對了,他既肯託付傳家之寶的寒玉簫,似乎沒有不把紫鳳釵託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靜,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這麼想。不過,這也許因爲他把紫鳳釵視爲他唯一愛物,不肯輕易交給別人,而要帶着它長眠地下,永不分離吧。”
這些話,商辛仁似乎言出無心,薛梅霞聽來卻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鮮血斑斑,但她絲毫沒有怪他的意思,因爲她覺得自己不只該受冷嘲熱諷,甚至希望有人當面罵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這些諷刺的話兒只有使她減少一點心內的羞愧、內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這麼做,紫鳳釵本是一對,我這裡也有一管。可憐釵兒的命運與人同樣悲慘,釵分人離,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見過他一面的可憐的孩子……”她聲音顫抖、語不成聲、餘下的話兒化爲串串晶瑩斷腸珠淚,緩緩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餘光卻未放鬆坐在對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顫,就要站起。剎那間,他又坐定,變得很平靜,喃喃地道:“孩子?他還有孩子,是的,這孩子是夠可憐……”
望着薛梅霞一聲苦笑,接道:“夫人,我該死,我不該引得夫人更傷心,不過,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夫人節哀,勿以泉下人爲念,善自珍重,細心撫養兩位這點骨血,那麼他那泉下英靈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開始時的有失鎮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內,她悽慘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該謝謝你的提醒,我雖然身爲人婦,卻把那孩子取名憶卿。只是,他未見孩子一面便與世長辭,實在叫人傷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陣顫抖,緩緩地垂下頭去。
薛梅霞心中一陣激動,她幾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異采,道:“怎麼?先生敢莫是不舒服麼?”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聲,猛然擡頭,雙眼已微現紅意,忙道:“沒有什麼,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覺得有點頭昏,這是老毛病了。”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薛梅霞深注着他,蹙眉說道:“想必是先生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了,來人。”
屏風後,應聲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襝衽垂首,聽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聽風軒,請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這萬萬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辭。”
薛梅霞淡笑說道:“先生一人出門在外,客棧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爲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盤桓兩天,豈不要被人批評不通人情,不知禮數?”
商辛仁顯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領。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能爲夫人效勞,那是我無上榮幸,我看我還是回客棧的好,明日一早,我還有要事,急須離京,萬請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無論你怎麼說,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還有事要向先生請教,而且我覺得該讓憶卿見見你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遲疑,薛梅霞已揮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請侯爺。”
深注手足無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請坐。”
商辛仁萬般無奈,只得重又坐下,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薛梅霞看在眼內,腦中電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麼?”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謝夫人關懷,我父母棄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終年,至今孑然一身,到處爲家。”
薛梅霞微一點頭道:“世上有幾人能夠得意,得意又能幾日?先生不必掛懷,傅侯公忙,我,胸無點墨,長子憶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導,先生既無家室之累,我擬聘先生爲長年西席,如此傅氏後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風霜之苦,一舉兩得,先生萬勿推辭。”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我不學無術,只怕會貽誤金玉,同時,我又流浪慣了,不習慣久居一處,這萬萬不敢從命……”
一陣豪邁大笑,屏風後轉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來了,什麼事萬萬不敢從命?”
商辛仁施禮相迎,叫了一聲:“侯爺。”
薛梅霞微笑說道:“商先生學飽才高,我想爲憶卿、小霞聘他爲長年西席,不知侯爺的意思……”
傅小天驚喜大笑道:“這還用問我?你聘定的準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別那麼高興,還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麼?”
薛梅霞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聽到他說什麼萬萬不能從命麼?”
傅小天“哦!”了一聲,轉向商辛仁,尚未開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說道:“商辛仁不學無術,不敢賂誤金玉,況且也流浪慣了,萬請侯爺成全。”
傅小天莊容說道:“老弟,我是個粗人武夫,不會說話,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誠對人、肝膽相照。老弟,我誠心交你這個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麼,你就不要推辭。”斬釘截鐵,不失豪邁男兒英雄本色。
商辛仁聽得暗自點頭,但也更爲着急,更加爲難,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卻已淡笑接道:“先生,這件事你不必急於答覆,好在你要在這兒盤桓幾天,過幾天,略做考慮後再行答覆不遲,我以爲先生該不會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聲:“這……”
“這什麼?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辦法,聽風軒已爲你準備好啦,走,咱們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後便拖。
商辛仁臂如雞肋,似乎弱不禁風,有掙扎之心,苦無掙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剛般的神力威侯拖向屏風之後。
薛梅霞望着兩人背影消失,嬌靨上露出一絲微笑,但剎那間,這絲微笑又被一片幽怨、悽楚、痛苦、激動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瑩的玉手,顫抖着拿起几上的玉蕭,只那麼一瞥兩串珠淚雨般墜落襟前。
她淚眼對簫,喃喃道:“我不信我會看錯,更不信你能再隱瞞下去,今晚我帶了孩子來見你,孩子總是你的骨肉,你該不會不認……”
她緩緩地行向屏風後面,手捧玉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憐的神態,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風後。
那悽惻氣氛卻依然滯留在這大廳中。
口
口
口
—鉤上弦月又爬上蔚藍的夜空。
無言地伴着閃爍的羣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樓下,那泓清澈的池水裡。
但!星月之旁卻失去了昨夜那對相依偎的人影。
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雪白人影,憑欄對月,吹出一縷如泣如訴的嫋嫋簫聲。
簫聲隨夜風盪漾飄揚,在今夜如此星月,這般情景,倍覺淒涼、動人。
和簫聲一塊兒隨夜風飄逝的,是那顆顆晶瑩的清淚。
淚珠涌自那雙滿含幽怨、煙霧濛濛的美目,滑過那雪白冰涼如玉的面頰,自腮邊滴落。
這簫聲、這情淚,心碎片片、寸斷柔腸。
傷心簫聲,斷腸人。
都只爲了古往今來,無人能解的一個“情”字。
神力侯府盛宴方罷。
神力威侯傅小天酩酊大醉,小樓中酣睡不醒。
聽風軒中,燭影搖紅,對燈獨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
他聽到了簫聲,身形顫抖,淚如泉涌。
唉!他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兒。
讀書人都有着一份傻氣。
是耶?非耶?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看那廣大的庭院中,亭、臺、樓、榭之旁,林木花叢之中,人影憧憧,盡是些一色黑衣勁裝的威猛大漢,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爲什麼?難道怕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跑掉不成。
這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明白。
簫聲越來越低,如一縷遊絲,輕輕地滑過夜空。
終於停在吹簫人兒的脣邊。
一剎那間,萬籟俱寂,星月默然。
只有輕微的聲響來自樹間,那是夜風拂動了枝葉。
哪憑欄吹簫的雪白人影輕輕地飄回小樓,又輕輕地飄了出來。
懷中多了一個粉裝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
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蘋果般的小臉蛋,像極了那雪白人影之人。
但那雙入鬢劍眉,懸膽小鼻及那張充滿倔強、高傲的小嘴兒,卻不像神力威侯傅小天!
www▪Tтkan▪c o
雪白人影有如一縷淡煙,極其輕盈靈妙地越過那排朱欄,落向小樓之下,又滑過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盡頭。
轉瞬間,又出現在聽風軒的一排朱欄之內。
軒內燈火搖曳,寂然無聲。
一隻雪白晶瑩的柔荑,帶着輕微的顫抖,推開了聽風軒那兩扇未拴的長門。
突然,她愣住了。
房內只有燭影空白搖曳,人,她想要見的人,白衣文土已不知去向。
她急急地奔向桌前,以顫抖的心情、顫抖的雙手,拿起了一張墨漬未乾的親筆信和一支栩栩如生的紫鳳釵。
信上是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的數行狂草:
“紫鳳有歸,莫爲情苦,人生百年。春夢一場,須看得開,看得破。來去無痕,人簫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旁邊還有數行小字:
“得夫如此,尚復何憾?傅侯人中英傑,勝過夏夢卿百倍,望善撫一點骨血,莫使泉下人長恨九幽。玉簫不祥之物,未敢留此,我已取去,謹以紫鳳枉留奉,望雙鳳合壁,祝相偕白首。
商辛仁百拜”
她心更碎,腸更斷,呆立燈前,手抖、心顫、淚流。
一陣喃喃語聲滑自她那雙失色的香脣:“商辛仁?傷心人?他是傷心人,我早該想到了,但你可知我更斷腸。從此天涯永相覓,務使紫鳳飛成雙……”
那雪白美好的人影又輕輕地滑出聽風軒,穿過雕廊,消失在夜色裡。
聽風軒中一切如舊,只少了那支紫鳳釵,那張令人心碎、腸斷的薛濤箋。
瀟湘子掃描 小糊塗仙OCR 瀟湘書院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