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紀大了,總是易乏,見皇祖母隱有倦意,涓涓便起身告辭,囑她休息,沒有留在宮中用飯,坐車回府。
這段時間,因爲和親的事,宮裡派了人來,所以駙馬府裡也就一直都是全家聚餐,一派親慈女孝的和樂景面。好在,這戲,也不必演得太久。溫情脈脈一點,倒也無謂。
倚着車內靠枕,涓涓閉目養神。淺雪命了車駕緩行,在旁照看。
淺雪?
呵,淺雪。
犯了那樣大的錯,出了那樣大的事,她卻依舊留下了她。那樣的戒慎,那樣的怕錯,那樣可笑的自作聰明,讓她,彷彿看見了幼時的自己——那樣的蠢。
他留了信,說自己沒事,卻還是走得一無返顧,全不留戀。
只怪她,竟然那樣當真。
那一段邂逅,冥冥中,竟然像是老天,在給她一份警醒。
告誡她,情之一字,幾多誤人。何不一切放下,安享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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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天氣的陽光,總是晴好,縱有陰鬱心情,也會被照明。何況再加上現在百花初綻,一園的繁華景象,讓她忽爾有了遊園的心情。進了內院,涓涓便沒有坐轎,遣散了其他跟隨,只扶了淺雪,散步緩行。
淺雪性子活潑,一路指東點西,總有話說。因爲這幾年走得近了,隨着涓涓看了些書,紅有紅的誇法,綠有綠的讚揚,倒還真是滔滔不絕起來。聲音嬌軟,聽來並不十分呱噪,涓涓也就由着她了。
轉過迴廊,就是紫薔苑了。
忽然感覺到一道視線,肆無忌憚的打量着自己,涓涓直覺地以凜然冰冷的眼神回過去。卻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時,幾乎連血都要冷了,都要凝了起來。
正午的陽光似乎都在那一刻,忽然的黯了一下,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偌大的天地,她只看見那人嘴角勾起一抹淡嘲的弧度,兩隻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兩年裡,不是沒有想過重遇,不是沒有夢過重遇,只是,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在這裡,竟然會是這種光景……
是幻覺吧,還是認錯了人?
涓涓轉過臉,匆匆而行,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但剛纔震驚的一望,腳步不自然的一滯,已經引得淺雪順着自己的目光看了過來:“好俊俏的公子!怎麼會和二小姐走在一起呢?也沒聽說近來府裡會有貴客啊!”
“淺雪,你閉起嘴,本宮不會拿你當啞巴。”冷冷地喝止了淺雪,心下的慌亂,卻怎麼也無法遏制。
一步一步,涓涓強自走得平靜,然而深一腳淺一腳,卻像是踩在自己堆就的亂麻之上,凌亂,不堪。有太多的惶惑,有太多的疑問,有太多的驚訝,卻無法言說,也無人可說。
是啊。
她,要和親了。
而他,和欣欣在一起了。
很好,老天把這一切,早都已經安排好了。婚前能再見一面,就算是看見他和別人在一起,也是給自己的癡念一個交待了。不是嗎?
多好。
她即將和親,老天居然給她機會讓她斷念:親眼看見黎宸與樓欣欣毫不避嫌的牽手遊園,瞧見她,綻一抹笑,卻是滿眼的嘲諷冷然。
他知道了?
知道她的身分,知道她即將和親?
那他爲什麼要來?爲什麼...還要牽着欣欣?
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他穿白衣的樣子呢。淡綠的緙絲繡飾,淺金妝紋,他整個人,在陽光下如同一苑新雪,溫和高潔,卓然飄逸。她所未見過的他的安靜溫柔一面,全然在和她同姓的另一人身邊盡顯。
腦中一片混亂,全是她不要去想的畫面:他穿着夜行的黑衣,已然被身上傷口的血洇溼了外層,可他卻只是倚着牆,靜靜地看她拿着書卷發呆,直到她發現異樣,擡頭看他,纔對她綻一抹微笑,放心昏倒;他動彈不得地在她書房養傷,因爲黑衣被她洗了,而不得不穿她給他的裙裝,她落井下石地爲他描眉繪目,他又窘又氣卻又因爲喜歡看她笑而不願拂逆她隱忍的樣子;他們的初吻,他毒上加毒了,生死難料,卻還是深情款款地對她凝望;他……爲什麼,再重見時,他卻牽着欣欣?
難道,他是……
這想法真是太荒唐,也太恐怖了!怎麼可能?她直覺地拒絕去想。
心裡暗斥自己的多心荒謬無聊時,嘴巴卻已經自作主張地問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渺渺茫茫的,軟弱輕沓地在問:“淺雪,你可知道,盛唐的太子,到祈城了嗎?”
“回小……公主話:沒聽說呢!”因爲先前被涓涓斥了一句,淺雪回得謹慎,連身份,都一絲不苟了起來。
是了,如果他就是盛唐國太子,來到玄朱都城,怎麼都該有一番熱鬧的,怎麼可能一聲不響地與欣欣在駙馬府遊園賞花?
他說過,他不是玄朱國人。他的身分,他一直沒說,她因爲矜持,也就一直不問。和親的事,還未決定,除了駙馬府和皇祖母,就算是玄朱國貴族,也都還不知道,那他眼中的嘲諷,所爲何來?
她的面頰上,似乎還殘留着他手指輕輕撫過的溫度,被春風一吹,竟是格外的涼,沿着面頰,一分一分下移,劃過臉龐,落下脣角,悄然鹹澀。
想到他曾經輕握着自己調絃試音的手,如今卻牽着欣欣,曾經以爲可以無動於衷的心,又開始有了一絲一絲緩慢碎裂的痕。別人說十指連心,她如今是信了——她從心,一直痛到他握着她拂過琴絃的每一根指尖。
她不該在乎的,她已經決定了要給自己找一個終身制的無人照看的金絲籠子了;而他也找着可以讓他光明正大攜了手觀賞芍藥的人了。
一切,不是正好?
“公主,公主,您怎麼了?您怎麼了?公主,您可別嚇奴婢啊——來人,來人,快來人啊……”
她聽到淺雪的聲音在竭盡全力的尖叫,她想跟她說:“閉嘴,別這麼吵!”可是爲什麼,她卻什麼也動不了?
面頰上,是什麼在流動?
如此的鹹澀,如此的——燙?